流浪的童年
41年次的我,出生在彰化秀水鄉埔崙村。
婚後不久的父親,不顧家人反對隻身北上謀生,將新婚不久的母親留在秀水。父親不在身邊,讓當年19歲的母親很沒有安全感。母親說:我誕生那一天,雖然是家族長子的頭一胎,因為是女孩,所以整個家族冷冷清清,根本沒有人理她,產婆接生完之後,又累又餓的母親只好自己下床,到菜園拔一些紅鳳菜炒麻油吃,算是做了月子。
母親常說:「女孩子沒路用,十個女兒也抵不過一個兒子。」一年後我大弟──蘇光榮誕生了!他是我們這一輩最先出生的男孩,長子的長子,將來是要繼承家業;延續香火的,因此整個家族都非常高興,母親也因此吃了幾天的麻油雞。母親說她嫁到蘇家兩年,直到大弟出生才覺得自己的生活穩定下來,之前的日子,彷彿賣到別人家當傭人一般,每天都過得戰戰兢兢。
父親偶而回來秀水,但是待不到幾天又回台北,這些年來,大弟和二弟陸續出生,七歲之前,我一直待在家裡幫忙母親照顧弟弟,直到七歲時,村裡同年齡的小孩都去上小學,我才向母親要求讓我去上學。母親去跟我阿嬤說,阿嬤說女孩子上什麼學?母親只好作罷!
但是我不死心!我跑去祖厝找女阿祖,女阿祖個子不高,說話卻很大聲,平日總是拿一根拐杖四處串門子。女阿祖對小孩很好,常常會帶我們這些小孩去果園摘水果。當時女阿祖已經七十多歲,牙齒還很好,女阿祖最喜歡的水果不是軟軟的木瓜,而是硬硬的土芭樂。
女阿祖除了牙齒硬之外,她的脾氣也很硬。遇到不公平的事,她會出來主持公道,我向女阿祖拜託!請她說服我阿嬤:讓我和其他小孩一樣去上學。阿嬤是女阿祖的媳婦,自然不敢違背婆婆的命令,我這才能如願去上學。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上不到一星期的課,父親就從台北寄來一封信,要我們全家北上找他,於是,我牽著兩個弟弟,母親用扁擔背了一些家當,帶著那封信,我們到台北找父親。
從此,展開我飄浪的人生。
剛到台北的時候,我們一家住在六張犁,那裡有很多墳墓和資源回收場。父親因為收破爛的關係,在那裡租了一間木板房,我們一家五口就擠在兩、三坪大的房間。由於是違建,所以沒水沒電,幸好那裡常下雨,父親買了六個鐵的大水桶,用來接雨。為了省水,平日我們很少洗澡,大多用濕毛巾將身體擦一擦,所以水都夠用。至於沒電這件事,對我們來說也不是什麼困擾,只要一家早早就寢就可以解決!若真需要照明,就點個蠟燭。
父親終生都在做「資源回收買賣」。而母親,當時在我們家對面一戶有樓房的外省人家裡幫傭,外省人知道我們家很窮,總是讓母親帶飯菜回來給我們吃,有時候,外省人還會給母親大塊大塊的滷牛肉,這在當時都是非常昂貴的食物。
由於父母親整天都在外頭工作,所以母親出門後,會用鎖將我們三個小孩鎖在木板房,裡面放一個「尿桶」就算「套房」了。我們姊弟三人,從早上被鎖到傍晚,直到母親幫傭回家,才會將我們放出來活動。
我們在六張犁住了一年,這一年,也就是民國49年,母親生下了我三妹──秀娥。
說起三妹秀娥就讓人嘖嘖稱奇。
我聽說佛教高僧──虛雲老和尚在母親肚子裡住了十三個月才出生,而我三妹也在母親肚子裡多住了兩個月!由於母親懷孕十二個月還不生產,幫傭的外省人雇主擔心母親會出事,就把母親給辭退了,這一來,不但少了一份薪水,而且也沒有免費飯菜可吃,讓我家經濟陷入極大的困境。
為此,我們又回到彰化;陪母親待產。
三妹在母親肚子裡住了十二個月,出生時頭髮已經齊肩了,這妹妹出生的不是時候,她遲到兩個月,讓母親丟了工作、讓姊姊哥哥沒有飯吃,母親決定將三妹送人。
母親在彰化坐完月子後,我們又回到台北,這次我們沒住在原來的六張犁,而是住在現在的承德路;大同公司對面的美軍顧問團旁邊。
當時,我家前面有一戶踩三輪計程車的人家,結婚多年都沒有生,母親便將三妹送給他們,儘管父親和我都不贊成,但是家裡窮,又能如何?那戶人家,為此送來三十個豆沙餅,算是買斷了三妹的一生。送走三妹之後,母親到一間衛生紙工廠當作業員,我們繼續被鎖在木板房。不過我始終心有不甘,由於三妹養父母家離我家很近,每天傍晚,母親工作回家將我們放出來後,我便衝到三妹養父母家去看她。
有一天傍晚,我像往常一樣跑去看三妹,那天三妹一個人坐在養父母家門口,我見四下無人,便將三妹抱回家,回家後母親很生氣,但父親卻很歡喜。我和父親同一國,都希望將妹妹留下來,母親拗不過我們,這讓她很為難!因為三妹養父母送來的豆沙餅已經吃完,當時那可是很貴的食物,母親又沒錢賠人家,可憐的母親!每次經過三妹的養父母家就被罵一次,一次比一次難聽,而那又是回家必經之路,因為這樣,我們只好搬家。
第三次搬家,我們搬到現在大龍峒的大同街;靠近鐵道旁,也就是現在的承德路三段247巷,對面就是成立於民國49年5月30日的大龍峒車站,不過,這個比我晚誕生的公車站,因為捷運的關係,已經在93年7月1日廢除。
搬到大同街之後,母親已經不再將我們鎖起來了,這有好有壞。壞的是弟妹們都會亂跑,有一次三妹還掉到佈滿油漬的大水塘裡,當時天色已黑,水又髒,我找不到三妹,看見水裡一個黑黑的東西在浮沉,一把拉起居然就是三妹。這水塘的油,都是附近一家做硬幣的工廠排出的,幸好我發現的早,三妹才沒淹死。至於好處,就是我可以跟隨鄰居小孩到各菜市場撿菜回家煮。如果我要青菜就去「太平市場」。若要魚就去「中央市場」。想吃豬肉就去「屠豬口」。
撿蔬菜算是比較容易,因為市場總有菜販剝下來成堆成堆過老過醜的外葉。撿魚則要趁魚販們粗魯的拖著一箱一箱魚時,期望魚兒會不小心從邊緣跌落,再快快一把撿起。大隻的鯊魚、海鰻是不可能,但小尾的狗母、肉魚,或人家不要的海豚骨,卻是有可能成為我家桌上的美食。不過最困難的食物算是豬肉了!為了幫家人加菜,千萬不能熟睡,半夜聽到豬隻哀嚎總教我興奮的跳起床,衝到廚房拿面桶直奔「屠豬口」。
屠夫殺豬之後,總會將豬油、內臟吊在一旁,另外還會有一大桶豬血。我會用面桶去偷舀豬血、用小刀去偷割豬油和內臟,像我這種女孩在屠豬口不少,大概有二十幾個,我們不但互相認識,更是一群好姊妹。
沒辦法!失去了外省人的免費飯菜,我必須想辦法活下去,以前的窮苦人特別多,那些魚販、屠夫也不見得比我們好過多少,將心比心之下,大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我們這種接近偷盜的行為。
有了新鮮食材之後,父親自己做了一個小「灶」,每天早上,我會用這個小灶將撿來的菜煮好,午飯的菜我會早上一起做好,再用籃子吊在樑上,以防貓狗老鼠偷吃。因為房子會漏水,後來我們又搬了一次家,不過仍然住在大同街上,一直到我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