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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桂子飄香

發布日期:
作者: 葛文。
點閱率:527

楔子
  人到晚年,思緒慵懶,意興索然,每日在四坪大的書房翻書、睡眠,偶爾瞅一眼窗外的雲蒸霞蔚的景致,便又昏然倒在床上。
  農曆中元節,民間愛焚燒冥紙,一團團的熱風吹著紙灰,沿溪而上,讓我嗅到焚紙的氣息。近來村內傳說有人在傍晚下山時分,看見濁水溪乾涸的河床上,一對中年夫婦相擁而立,狀至親暱,但眨眼工夫,卻又煙消雲散,不見兩人蹤影。這件事一傳兩,兩傳十,最後眉埔村的鄉親下了結論:「七月半,鬼亂竄,這一對夫婦一定是鬼!」
  不久,又有人在晚間沿濁水溪漫步,聽見溪內傳來一陣女人的悅耳歌聲,但卻始終沒有看見人影。有人判斷,他聽到女人唱歌,嚇得趕緊往家跑,怎會看到女鬼?
  睡意朦朧,電話鈴聲響起,我懶洋洋地拿起了話筒,是眉埔高中的校長谷長昇,他的電話像一個中篇小說。
  長昇是眉中的校友,一九五九年「八七水災」那年畢業的。我早已離校,他卻把我當老師看待,慚愧。他說近來濁水溪鬧鬼,因而使眉中師生寢食不安,影響上課。孔夫子二千年前便「不語怪力亂神」,可是用任何教條語錄都難以壓住學生的驚惶情緒。長昇召集教職員開會討論,最後只得請張楠老師作一次專題演說,以安定全校學生的緊張情緒。
  為啥他們找上我呢?
  據那位見到鬼的學生家長說:他那天看得清楚,無論面孔、髮型、身材以及風采,男的是于瑞、女的是何敏芝,他夫婦二人沒有兒女。因為當年于瑞和我在一起教書,而且感情融洽,又是山東同鄉。于瑞在濁水溪投水自殺時,我在現場,所以眉中聘請我去講話是正確的選擇。
  「怎麼樣?張老師,幫幫忙吧!」谷校長說。
  「我方言重,講五十分鐘。」我在還價。
  「拜託,稍微長一點,行嗎?」
  笑聲中切斷了「中篇小說」。
  為眉中同學作專題演講,輕而易舉之事。唯一耽心的則是怕感情激動,頭暈,當場昏倒在地。先服了藥再去。如果學生問起于瑞自殺的真正原因,打馬虎眼,避左右而言他,就是這個主意。
  屈指算來,我已有八年沒到眉埔高中了。這次校方派車子接我,內心感慨至極。下車,進入禮堂,幾千隻烏溜溜黑眼睛,正拍手迎接我,我很感動。
  我先在黑板寫了四個字,「海市蜃樓」。
  那位先生看見的于瑞、何敏芝老師,是「海市蜃樓」,也就是「蜃景」。光線經不同密度的空氣層,發生顯著的折射時,把遠處的景物,顯示在空中或地面的奇異幻景,就是「蜃景」。那位先生站在濁水溪旁,看到了于老師夫婦,那是「蜃景」,決不是鬼。
  我告訴眉中的學生,有人在濁水溪聽到「女鬼」唱歌,不要怕,改一天我帶她來跟你們見面,她叫張璐,目前在師大音樂系專任聲樂教授。她不敢在家裡唱,她哥哥罵她神經病,嫌吵!
  笑聲,打斷我的演說。
  「同學們!你們不要迷信,什麼是迷信?相信星占、卜筮、命相、風水、以及鬼神;更重要的,不要迷信遠來的和尚會唸經,也不要迷信死去的古人比活著的人有學問!」
  有同學舉手,提問:「為什麼于瑞老師自殺?您能說出具體的理由麼?」
  于老師是教歷史的,他總認為書本上的「歷史」,不見得真實;小說上的「歷史」,不見得都是虛構。他最討厭學生相信鬼,相信遠來的和尚……當時,于老師是因為生氣,一時想不開,跳水自殺,如果他忍耐一些,一定後悔這樣做!
  有女生問:「您是他的同事,老鄉,對不對?」
  我嚴肅地告訴她:「我是于老師的同事、老鄉;也是于老師的學生、兄弟,他比我的學問大多了!他是太平洋,我是濁水溪……」
  我說著,捂著臉,哭了。
  全體同學肅立起來,送走了我。
  當汽車駛行時,十幾個學生捧著鮮花,在後面追來。
  回了我的書房,我的心境卻難以平靜。在我一生中,于瑞是我崇拜而敬佩的人物。學問好,體格棒,英俊瀟灑,有智慧,有膽識,他曾是大學校園女同學的偶像。但他從不和女孩交往,他把一顆赤忱的心秘密地獻給了國民黨。二十歲左右,他便是上海復旦大學的職業學生。他被老共打得骨折、遍體鱗傷,他悄悄地包紮了傷口,繼續投入戰鬥。台灣光復,為了加緊消滅台共的發展力量,他被派遣到了濁水溪畔,與台共進行對抗。雖然台共內部發生矛盾,互相傾軋,覆滅。但于瑞也因受到嫉妒,被自己的同志誣告陷害,製造冤獄,進了黑牢。他無怨無悔,樂觀奮鬥。出獄後,任內湖新生輔導員,我就在這段時期認識他的。
  于瑞是一位熱情豪放的人,他從未在領導階層,表現自己的勇敢與睿智。他的冤獄,竟然一句辯白或怨言也沒有。他曾告誡我:台灣女孩子質樸純潔,你若喜歡人家,要掏出良心愛人家!于瑞還忠告我:做學問要真誠,別炫耀自己,宣傳自己,你配做左傾份子麼!看兩本文藝小說,被懷疑為共諜嫌犯,這不怪人家,怪你自己,虛榮!
  如果有人為于瑞寫傳記,枯燥乏味,唯一的羅曼蒂克,則是當年控制、掌握台共份子何敏芝的行動,兩人因相識、相知而發生了愛情,結為終身伴侶。
  關於于瑞在濁水溪投水自盡,並無突兀之處,正如魯迅所云,受傷後躲入森林,舐淨血,養好傷,重出戰鬥的精神相同;于瑞是矛盾的、徬徨的,魯迅說:「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這是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哀!
  如果問我寫作《濁水溪傳》的主題是什麼?坦誠而言,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便是創作主題。
  關於于瑞在風雨夜投水自盡,鎮公所的消防隊、鄉親父老,以及眉埔高中教職員,冒著傾盆大雨呼喚、搶救,甚至涉水前往阻撓于瑞投河,為什麼何敏芝卻躲在家中飲泣,而不趕往現場營救丈夫,這是難以辯解的事。
  雖然她已電話通知消防隊,不必勞師動眾,搶救于瑞,即使阻止了他投河,卻也挽回不了他的生命;因為他在發瘋之前已服下了大量農藥巴拉松。可是,作為于瑞的伴侶,也不能賴在家裡不到濁水溪啊!
  于瑞、何敏芝的婚姻,不同於一般的婚姻。雙方是敵對政黨,于瑞原想暗殺何敏芝,最後兩人竟因相愛成為夫婦,這是違背常理的事。作為一個唯物主義者,她明知道于瑞已吞下農藥,必死無疑,她不趕到濁水溪現場是可以理解的;至於何敏芝內心的矛盾、懊悔與絕望,那只有請聰明的讀者去臆斷了……
  1
  濁水溪在鵝卵石間淙淙地流淌,含沙量大,它發源於中央山脈西側,逐漸匯集了萬大溪、丹大溪、郡大溪、陳有蘭溪、清水溪,流淌了一百八十多公里,流到了眉埔鎮,已現出筋疲力竭的現象。自北西流,便進入了平原。最後流進台灣海峽。
暑假期間,常見三五個男女青年,坐在溪畔樹蔭下作畫、寫生。構成一幅使人矚目的水墨畫。
這座小鎮呈丁字形,兩條大街,卵石路。建築物多已陳舊。有一家三秋茶館,大雜院狀,房內庭院擺了竹椅、茶几。兩三個農家少女穿梭其間,為客人沏茶、端點心碟。茶館也出售燒餅、陽春麵、水煎包。假日,我常帶著一本書,在茶館磨蹭到天黑。才回宿舍。
眉埔高中位於鎮郊,是一座現代化建築,它矗立於荒草溪坡之間,有點顯眼。這所省立高中比較馳名,升學率高,師資整齊,唯一缺點則是交通不甚便利,許多年輕教員耐不住寂寞,蹲上一年半載便想門路調走。我沒人事關係,只有在這兒體驗僧人閉關生活。
眼前的綠色山坡,盡是茶田,溟濛幽邃的霧氣,掩沒了山坡,綠色茶葉受到浸潤,烘熟之後格外芳香可口。不久,我竟然飲茶成癮。茶館的阿桂認識我,只要我落座,她便為我沏一杯烏龍茶,一碟瓜子。或許由於我不苟言笑。捧著《獵人日記》看到黃昏,使這位天真未鑿的女服務生感到奇怪,她給我取了個綽號「香蕉皮」,意喻失戀之意。我卻被蒙在鼓裡,茫然不曉。
  暑假留校的兩個教師都是外省單身漢。除了我,流亡學生出身,還有一位河南人李寧,這位仁兄清晨六時起床,拿著中廣牌小收音機,按著耳朵聽英語教學。繞著操場轉。轉到太陽從東方山上冒出來,再回宿舍沖奶粉喝。他是英文教師,跟他談上三句話,保管你火冒三丈。眉埔是過渡階段,李寧的目標是考取托福,前往美國留學。
  李寧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他。老遠看見,繞路走,別碰見瘟神。彼此心照不宣。李寧比我早一年來校服務,他的人緣不佳,唯一和他談上話的,只有音樂教師何敏芝,暑假,何老師回苗栗頭份了。這位出身日本上野音樂學院的客家人,年過二十五,尚未結婚。鎮上的人都說眉埔高中風水不好,來此教書的,不論男女都是光棍兒。
  暑假過去,學校開學,新報到的歷史教員于瑞,帥哥,復旦大學歷史系高材生。山東青島人,不過國語說的非常標準,好像演過舞台劇。過去,佟校長告訴我,有學生反映我講課認真,只是方言重,有些聽不甚清楚。我嘴上說改進,心中卻不服氣。
  于瑞有一天找李寧和我聊天,他熱愛文學,想試辦一個刊物,問我倆的意見。李寧說,台灣近幾年出了幾個詩刊。這是逃避現實政治的技倆,不足為訓。過去的詩歌,像艾青、田間、臧克家、郭沫若等人的作品,既看得懂,也有啟發性。可是台灣的詩歌,隱晦、朦朧,任何人用猜謎語的辦法看詩,因此它成為一枝獨秀。騙讀者、騙時代、騙官僚,毫不沾染政治意味。李寧堅持反對辦詩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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