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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卒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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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古書,我常留意古人的生、卒。如李清照生於西元一○八一,死於一一四○年,蘇東坡生於西元一○三六,死於一一○一年。柳宗元生於西元七七三,死於八一九年,杜甫生於西元七一二,死於七七○年。李清照活了五十九歲,蘇比李多活六年,柳宗元未及五十喪命,杜甫則活了五十八歲。我生於一九六七年,不知命去何時?
一九六七年,曾經是一個年輕數字。未足五歲那年,臺灣退出聯合國,中美建交,我就讀國中。我還記得孫運璿院長發表愛國捐款演說,少少的五塊、十元,就能拼出一架飛機一輛戰車。捐款時,常常會想這五塊錢是成為螺絲釘還是子彈一顆?五塊錢被想像成無堅不摧的神話,錢滾進捐款箱時,我便也漲成一輛戰車。也記得蔣經國總統巍峨站在總統府前高高架起的看台,向金門自衛隊、三軍官兵等行列揮手致意。藍天下,噴射機呼嘯而過,空中變換隊形,噴射氣流拖曳長長的白色尾巴,美不勝收。我抬頭,讚嘆噴射機的雄壯之美時,也仰望著那個時代;那一個,不知何時就逝去的年代。
那一個不知何時逝去的年代啊,總是有許多故事可說,一個大學生陪我坐在新公園劇場座椅上,聽我談起從前。他是為了某雜誌社專題,幫忙拍照來著。比如說髮禁這事,教官當起管家婆,我倒楣,頭髮捲,教官還拉起頭髮量。那時候跳舞違法,但頭腦靈光的人會用兩萬元租下舞廳,製作入場券,賣得好還可以賺錢。那是「地下」舞廳,卻不一定非在地下不可,只是非法的意思。他懂了。他現在只需服一年六個月役期,我當年是抽籤決定兵役長短,空軍、海陸跟陸一特都是三年。你們現在還走中橫、北橫、南橫嗎?他笑了笑,沒走過,何必走,騎車、開車更便利。他不知道「溪阿縱走」是從溪頭到阿里山,這名詞,也隨著救國團活動量遽降而成為少數人還記得的專有名詞,這名詞,是屬於我這一族群的,所謂的「四年級生」或「五年級生」。有次拜訪客委會,跟鍾姓科長聊起復興文藝營舊事,再一次回溯那一個看來過於簡單、也容易感到幸福的日子。年紀相仿,經驗共鳴,那一場場談話,是眷懷還是哀悼?
我跟大學生說,當年參加救國團活動還得跟教官混熟,否則根本沒有名額可報。我高中時常去露營健行,一次到夢幻湖夜遊,月光皎潔,大家就著月光玩牌,迎著月光而眠,早晨起來,怎麼每個人臉都紅通通的,竟是被月光曬黑了。我話是說多了,他聽得很驚訝。
在那一個不知何時就逝去的年代,他還沒有出生。他羞赧地說,彷彿有點歉意。我說,就在這劇場,二十年前的春日午後,台上是剛出道的歌手藍心湄,貼身牛仔裝,好細的腰、好圓好翹的臀,我們配合節拍鼓掌,也不知這段畫面,收進她的MV了沒?
大學生來拍照,恰是我生日的前一天。我談話時,一直想到這事,想到三十七年前的明天,我即將誕生。像掩飾不可告人之事,我藏著這祕密。拍完照,大學生道別,我想到大學生也有生日,提新穎背包走過騎樓的女郎、立地窗後低頭喝咖啡的大學女孩、聚精會神煎蛋餅的小吃店老闆等,都有人生的起迄點,我想到搖滾樂團「威爾可」(Wilco)的一句歌詞,「你必須知道如何死,如果你要知道如何生」。
每年生日前後,我都會告假在家,想、撫摸跟凝視。我很絕對地回憶、很固執地哀傷,這麼做的意義會是什麼,跟自己談生死?說生命跟自由都短暫?每年生日都安靜過,今年也很平靜,兒子、妻子都回家了,我看著他們,渴望一句「生日快樂」、還是擁抱?我跟自己說,這些,又能給與什麼、又能阻擋什麼?雖說如此,一連數週我都故意冷淡妻子,一個多月後,我跟妻有了口角。思緒回到生日當天,家人都沈睡後,我獨坐書房,看錶,看一種象徵性慢慢移轉而去,變成別人的生日或忌日,我跟世界孤立開來,跟家人也是。十一點五十五分、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我終於渡過賜我生時、也給我死時的這一天,這一天,無異於臨終告別。
怕死啊,怕老,或說,不知道漂泊竟會這麼遠,沈寂會這麼深,我嘆了口氣,闔起沒看幾頁的書,想起蘇東坡、杜甫、李白都曾詩賦生命,問,今月何月,十年生死兩茫茫啊。而今,問死生的人不都也作古,我在今夜的疑問既不多也不少,仍只是俗問、俗見。
我說與妻聽,她知道了,這場對話不需要答案。日子,就這樣過了,直到一件一件事情慢慢來臨,那些關於生命、死亡的。我性格住了很多虛無吧,常如是看待周遭事物,便要對汲汲於是非爭鬥的白領階級提出質疑,對戚戚名位權奪的官宦高層疑惑不解,這些爭鬥中,國家、公司、同胞、子民等名號一個一個提出,漫天飛舞,我被包含在國家裡、子民裡,卻又顯得空虛無妄,名號的提出不過眾所周知的,義正辭嚴的個人奮鬥說詞。畢竟,我們都只知道自己的生年,不知死時,我們施展渾身解數謀全生命當下的尊足愛欲,完整畫出人中龍鳳藍圖,成為生也周密、死也輝煌的丹青?還是,我竟高估這些紛爭,那不過是欲利的咬齧,是口欲的,無涉精神,不知死、遑論生,這樣的對話畢竟還需要精神的高度,只知生、不知死,都還是凡夫我輩的切身大問,而且,這已經夠大了,幾乎是全部,所以,生日那能不重要,人人皆負天命,劃樂透時,誰不簽下自己生辰?
日子,就這樣過了,四十、五十、六十、七十,會有八十、九十嗎?
日子,一天一天歸入鬼籍,明天會是仙境?
一天晚上,高中同學來電。他自以為熟稔,未報姓名,見我語氣遲疑,才道姓名。他來電,是因為突然來了興致,這興致的關鍵是:昨天死了一個高中同學,王某。我很感激他這份興致,也還記得王某。王某,汽車維修廠小開,跟前妻、現任妻子都育有子女。王某,胖,方面大耳,高中時便因家境優常有貴氣,過勞死。我們花了幾分鐘追憶王某,他忽然又說,黃某也死了。黃某,高中實習編組屬於B組,瘦、高,車禍死,而且,已作古五年了。王某跟黃某,還有我大學同學吳某居然都不能期待四十。
我仔細想了亡故的同學們,我二十歲以後沒再見過王某、黃某,三十歲以後跟吳某也斷了音訊,回想起來,王跟黃仍在南港高工跟我談泡妞,提說到中華路那家西服店訂作喇叭褲精神的制服。那年代,事事壓抑,只能透過故意留上一小撮的劉海、黑襪裡再套白襪跟亮皮皮鞋出示少少的叛逆,那不知怎麼就消逝的年代,西門町有謝謝魷魚羹麵跟讀書的蓮苑,中華路有大方冰果店跟金天鵝溜冰廳,王某曾開來老爸的進口轎車,跩氣站在車門,召喚他的同夥出遊;黃某有DT,那臉長而瘦,騎上DT,像馬匹騎乘機車。吳某的機車是大路易,那成了他的綽號,他參加過我召集的南橫、新中橫健行,夜遊月世界跟墾丁,並遠征鹽水,一起出入蜂炮炮陣。我寫了吳某哀悼文,他的家屬不諒解,大姊還從美國寄函質疑,我的致哀文跟回覆的信件都還在我的電腦裡,每天隨著電腦開機又被複習一次,對亡者的哀思本在時時追憶,這是他們的復活方式。這是與亡者的對話。
高中同學來電,我再一次因為複習死亡而哀傷,我生於一九六七年,又,命去何時?我留下什麼,不會留下什麼?在這些俗問、俗見之間,我還能發現生命的那些價值?我能夠不愧父母、天地,不愧我的生年?
這,原也沒有解答,我輩凡夫俗女,盡皆忙碌。
電話談久了,兒子正為了不知道該玩那種遊戲而苦惱,高中同學聽到吵鬧聲,問我兒子多大了。這一談,才知他也結婚生子,便由死亡聊到新生。我作豪地數說兒子的凸出作為,提道他會寫詩。兒子沒讓我繼續講電話,他三歲時的詩句「蝴蝶花邊飛,我去盪鞦韆」忽焉在耳。
這詩句在這當下,竟顯得短暫而悠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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