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槐樹
深夜一點多,南下高速公路車子疾馳著,輪胎拍打柏油路面發出規律沉悶的噗噗聲。車主人一手壓放方向盤一手取出煙盒叼了支三五的長煙點燃,週遭靜靜流動那些重複的老歌。
昨午話筒彼端傳來女人的聲音,說是李永隆的太太,嚴肅正經的要找黃新陽先生聽電話,大陸腔調先生二字聽來特別明顯。新東陽聽到永隆這名字讓他頸肩不由提振。女人告知他能否到斗南一趟,因二週前回鄉省親隆子,酒醉騎車撞死在家門前的槐樹下。
女人說,他從鎮裏他舅舅家喝酒回來,半夜二點多發生。女人聲音平靜有點嗚咽,她說,在我們打電話找救護車前,他已斷了氣。
隆子死了?怎麼會呢?
女人訴說那晚的經過。我和二個女兒都已熟睡,家裏牆外傳出轟地一聲巨響,摩托車引擎還呼呼十多秒才停息,公公外出觀看究竟,接著就傳來公公悽厲的喊叫聲。
新東陽想起遙遠那年一個學校假期前下午,他和隆子在萬華火車站月台上等著南下火車進站。隆子淡淡的描述,我家門前有一棵枝葉茂密的老槐樹,鄰居們都說它像支燭台妨礙了我家風水。我爸在大陸帶兵打戰,不信鄉下人這些說法。
電話裏女人禮貌地回謝了新東陽需要協助與否的問候。明早斗南家裏要舉行簡單告別式,新東陽一口堅定的答應明早他會準時出現。他要送這曾是親密朋友最後一程。
那晚,新東陽講完小兒子床邊故事後午夜驅車南下,一路上思緒複雜。
年過四十新東陽這一生,若以河川流動為喻,原本澎湃激流的山溪,這回已流到平緩寬散的河道。結了婚一兒一女,半公務員的學校生活,每日規律準時上下班可說是平淡的半點漣漪都沒有。和自己同屬壯年的隆子最後就在那棵門前老槐樹下走了?此時初聽隆子死訊竟叫這中年男人心中悸動起來。
若要說起隆子,那要從近三十年前高中的時代記起。余(魚)頭國文老師教的基本教材弄得大家昏頭之餘,興起互叫舜子、昌子等綽號的取樂玩笑,同窗一年多最後全班只留隆子持續被「聾子」這麼叫著。只因隆子平常表現極端靜默少話。
一年級課後手球比賽,青年新東陽嘻皮笑臉逮著隆子要這球友加入他們的慶功活動。新東陽有一群熱衷女校聯誼、打球度日的同黨,和隆子這種下課自走,圓盤帽還維持糟糟扁扁的同學,若非體育課一起打籃球有些交集,還真是井水河水不相犯。
尋常週六午後,一群人在學校教室讀書晃盪、打球,消磨了個週末。隆子新竹室友每週回家,他學校旁租屋處常成了新東陽午睡、洗澡及換便服的處所。漸漸隆子和新東陽成了哥倆好,每到打完球待在隆子處扯談,戰場有時轉移成壓馬路、把馬子。新東陽打電話回家交代說,媽,今天留在學校K書晚上沒回家吃飯。幾成例行。
電話中這個和隆子最親密的女人新東陽從照片裏看過。那是隆子自麻州寄給他少少二、三封信當中之一。在離上一封同樣由台北轉寄到馬祖,聽他描述波士頓舊舊建築、以及波士頓街頭PLAY BOY如何垂手可得等等二頁內容的航空郵簡,期間足足相隔了5年。
新東陽習慣這個彗星般閃現風格的老同學,但他知道隆子心裏記著他這個老友。他也想念這個老友,一如專家說地震搖晃雖僅數秒,但它能量是一直在蓄積作用,無日間斷。
高中那時有一次,由中華路經門道買來的二手PLAY BOY在朝會時被從教室書包裹搜出,午休二人同被叫到訓導處。馬臉教官鐵青著臉,丟出有十月號小姐碩大奶子封面的三本雜誌在桌上,他用近乎吼叫的聲調說,你們這些小子正書不讀花錢買這些東西!李永隆,你要等我通知你爸爸嗎?
隆子噤聲不語。新東陽見狀不想己身難保,仍趕緊解圍插話,這可以把英文練好…。
放屁!英文還沒練好,就先夭折短命了,馬臉青筋暴露不給話說完地咆哮。
黃新陽,你們到西門町穿著制服釣馬子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找的女孩不是夜的就是補的,你們最好給我省省。馬臉教官是從來不放棄機會準備拿針刺的話罵人。
同被教官洗臉,新東陽和隆子感覺有那麼一股強烈澎湃的男人情誼在心中點燃。
我老爸很兇,喝酒後脾氣不好,到了高中爸爸偶還持棒追打我。在萬華火車站的那下午隆子這樣說。
隆子爸爸是從軍隊退伍,他們家二個兄弟,哥哥大他五歲,功課很好曾是鎮上聯考的狀元。
比起我哥我簡直不是我老爸的兒子,我高中聯考沒上第一志願簡直要了我老爸的命,我國中畢業來台北只有看不下去的舅舅陪著我來。隆子一臉嚴肅,新東陽摸摸隆子的頭笑了一下。
隆子說,我哥在台北念書不到半年就回斗南了。
他得了骨癌,初期腳膝蓋疼痛以為是扭傷,寒假前回中部醫院檢查就知道是癌症。隆子繼續說著,那時我還是小五,春假的時候我哥從醫院回來時雙腳已經鋸掉不見了。那是惟一一次隆子訴說有關他家的事。
他哥後來在暑假的時候過世,他爸爸傷痛欲絕。隆子說,我爸好像不記得他還有太太和另一個兒子。我長期生病的媽媽也在哥走後半年去世。
小時候我的人緣一向不好,那陣子我們鄉鎮小學同學們傳說著我家門前那槐樹樹中住鬼,隆子盯著他說,小學班級同學們之間耳語,一次還碰到同學們遠遠躲著我,故意誇張表情討論我家的事。我裝著沒聽到,同學細碎的聲音說:「我昨晚下雨路過李永隆家門外…」。同學說他看到那棵槐樹分叉的枝頭像隻伸出袖口的手,在輕輕旋轉扭動著,有好幾分鐘。
車前大燈渙照的兩束亮光,才出了車頭沒多遠就被烏黑前方吸吞了精光,新東陽凝神駕駛,整條公路稀疏無車,從兩側外看則盡是漆黑無邊的鄉野,僅其間孤獨寂靜的路燈和它周圍星亮的一小片地面可以看清。
隆子死了?新東陽又反覆問了一次自己。
驟然新東陽想起,在那年春後一個週六下午日軟時刻,五樓公寓鴿子籠般分割租屋處,下層鐵床隆子午覺熟睡後老二勃起,白色三角BVD鼓著突突一包。奧熱空氣中電風扇嘎嘎擺動,新東陽自上層下床故意朝BVD鼓鼓頂端踢了一腳,叫醒他,示意起床打球時間已到。隆子起床後睡意未消至廁所先撇尿,搖搖晃晃走路一邊指著自己下身靦腆乾笑。
昨午電話隆子太太說,永隆提過有個在台北工作的高中同學,他說了幾次此行要和你碰面。她說,我從畢業紀念冊你爸爸那邊知道你辦公室的電話。
「此行要和你碰面」這句話讓新東陽覺得感動。相離十多年隆子終究沒把自己忘記,這句話總算倉卒給了他們之間特殊情誼一個結論。新東陽不知為什麼自己很在乎這一點。
那時新東陽和隆子友情直線加溫,但後來交往愈加親蜜後,新東陽自己也很難說清楚那是怎麼一回事,有時新東陽察覺到隆子對他的目光。
高三那年冬天一次隆子朝新東陽身後靠近,抱住他,他訝然轉開像是碰到炙火反射彈跳擺脫。你幹嘛!新東陽斥喝。
此事過後新東陽表現儘如船過無痕,他是真的不在意,未把此事放心上,但隆子自此似和新東陽疏離了起來,像是對待有了吵架過節的朋友。隆子一向悶的像罐頭一樣,新東陽莫明所以。
最後聯考在即少有球局,二人友誼竟從此即疏遠淡忘。大學四年他們二人分在中北部。直到大學畢業那年夏天,新東陽在家裏等著入伍。一天接到隆子的電話,這位在記憶中快要消逝的朋友又出現。
你是隆子嗎?新東陽經再次確認,隱不住心裏興奮,激昂聲調脫口叫出,你這個他媽的臭龜頭,總算又想起我啦!
隆子特地到台北來向他道別,隆子沒有兵役問題,申請了美國麻州北部的一個學校,就要在秋天入學。
重慶南路餐廳裏二人相對。新東陽說,不回我的電話,真該揍!新東陽的意思是剛上大學時,曾打過電話到斗南。隆子只是靜默微笑,就像他以前幾次喜歡隱隱地站在遠處瞇眼向他微笑一般。
那是他最後一次看到隆子,火車站相送,列車緩緩起動,隆子臂膀吃了新東陽一拳,澎湃情誼感覺又起。
瞧著後視鏡裏自己斑駁兩鬢,追憶讓新東陽心裏泫然。不知不覺公路上斗南字樣標牌已靜悄出現,新東陽把車子滑出了交流道。清晨四點多,路旁汽車旅館簡單的霓虹燈「情趣椅、情趣椅」安靜地跳閃著。天未明亮,反差的噪動麻雀卻已吱喳徹天,這使新東陽腦中神經欲裂。
找到了隆子家日式矮房圍牆外,新東陽心中暗暗低吟著,隆子,這次換我來看你了。不知怎地,新東陽感覺眼窪帶點刺痛及模糊。遠遠看貼著白紙黑字「忌中」的白鐵大門,門外遮立著的那棵傘狀枝繁葉茂槐樹,昏黑薄霧間,分叉的枝頭彷彿是隻伸出袖口帶掌的手腕。它真的是在旋轉扭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