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化
難得的年假,卻無法出國自由行。早已計劃與同事至北海道避暑一週,於今皆放棄。金融風暴未歇,沒錢。
年假變調,同事不休息,寧願多賺錢,繼續累,我則必須喘口氣,似乎有過勞死的前兆:總是暈眩,常常呼吸不順,掉髮量變多,白髮染不黑。沒去看醫生,尚未那麼殘老,自忖休息一週應該足夠,猶如提神飲料廣告所述,養足精神,飽富體力,再衝!
正值暑假,前往故鄉的客運滿坐。爹娘在出站口候我,笑得開朗,我卻肅容,太多纏在心,難歡。
爸媽讓我去台北讀大學,卻沒能夠龍騰飛天。
二十多歲時,面對窘局,是抱怨著環境不佳,老闆不肯給予機會。努力之後,發現沒用,就改名,換了個事業運好的名姓,結果依然。
我信奉幽幽命運之神,代表吾視學問為無物,更棄捨了父母的栽培苦心,深是有罪。
眺望十年後、二十年後,將是如何?會變成信義計劃區的商賈?灑著鈔票,貶視人倫?或是孤單終老?最後得靠哥哥、妹妹的兒女照料?若能像爸爸、媽媽那樣,有棟屋子,有點存款,活著、老著、不愁著,真好,但能夠嗎?
青春已經不在,髮線後退,有糟老頭的模樣。哥哥、爸爸未禿頭,以為不會來臨,想不到,有了;外公是禿的,乃隔代遺傳。
男孩們穿著無袖緊身背心,表現身裁,我只能躲在寬鬆襯衫之後,隱藏層層腹肉。手臂的肌肉線條已逝許久。臉肥腫,不見下巴輪廓。眼尾皺,擠眉,暴裂無窮長紋。外表太慘,已然中年男子。
爹、娘喜笑接過行李。我應該笑容以對,但是,真的撐不起脣間上弦月。
自我解釋這詭態:因為他們是父母,即使眾人背叛離去,他們仍然支持、予愛;他們是無上限的感情提款機,故可揮霍。
※ ※ ※
母親要我載她去超市。我接受購物命令。取來摩托車鑰匙,她卻不開心地抱怨,「有車,為什麼不開?」
「騎機車比較方便。」
「爬上爬下,很累,而且外面很熱。」
「也好。」
到了,我隨她進入。沒有跟著,而是觀光客般地對這新開幕的鄉下超市品頭論足。
她尋到我,把購物籃擠入我手,強迫隨從。我像個侍男服從主子。
結帳之後,她雙手空空,是我提著所有。煩了,而有所埋怨,「妳不會提喔?我已經要開車了。」我丟下,盯著她動作。她扁了扁嘴、皺了皺眉,提起,但走兩步就累。有人在看,為了避免不孝,我換她手,提起。
置入車後,即將駛離。倒車時,旁側有位婦人趕忙牽離她的腳踏車,以免擦撞。我搖下窗,迨她置定。本來要走了,但見她彎腰提放一罐罐油、醋、醬油入車頭膠籃,太重了,偏轉,她扶不住,我就下車協助。我以腿撐住腳踏車,讓她把物品放穩。妥當了,她騎上,彎彎曲曲離開。
一段舉手之勞卻讓我心傷,我望著母親,暗默心述,「對不起。」她並非不提物,亦非要我奴僕服侍,而是,提不動了,也沒那精神。
沉重,她們長年身荷。若非為了家,不會撐己苦勞,若不是為了孩子,不會身攬數十斤生活。她為我當了多久的奴女?為我放棄多少?我卻只在乎一刻間的尊嚴,荒唐。
返家後,我奉她如皇后,聽從指示擺放物品。她沒有我所預期的笑容,只平淡坐著。不論她是否因此開懷,至少,沒再讓她累。
黃昏,父親返家前,她帶我去個秘密基地。不遠,就在家宅旁。她指向房屋之間的縫隙 - 夕陽落下,黃橙橙的渾圓。
「看這個?」我疑問。
「你給我的第一份禮物。」
皺眉不解。
「你小的時候,我常常帶你去接哥哥放學。」
早已不記憶,就敷衍著說,「好像有。」
「你四歲的時候,那天下午,指著夕陽告訴我,這是糖,要給我吃。」
我的媽啊!怎麼說述這麼悸衷的懷想!
「你的每一步,我都記得。」
「嗯。」我肅容簡扼應個聲,「爸好像快回來了。」找個理由趕緊跳脫母子情纏。
「沒這麼快,再看一下子。」
就站在小徑邊,穿過房舍的隔距空間,望橙夕。回程時,我瞥見她的眸眼掛紗。
夜晚的我屬於父親,看著政論節目,聽他唸頌。
政治評論從來不是我的調興。大學讀的是設計,沉浸在創作與美學當中。退伍後,本想從事相關,卻沒能應徵得上。也許沒這天賦,當初選擇此路就是錯誤。誠然如此嗎?不,也曾獲得幾個獎,優選、金賞、最佳,擺了四、五座塑膠盃在櫃子底層。這算是被肯定了吧?雖非頂尖,尚可稱是個狠角色。卻只是自我安慰的無聊。看看現在,太懷疑當年評審是否瞎眼,看錯了作品,或評分表填錯,誤植我為冠軍。若優秀,怎麼現時離藝美設計那麼遙遠?肯定是不認真,沒有大志向,才失敗。友人如是說,我也這般信服。
二十歲時不是這樣思想。退伍後向父母討錢,窩在萬華之月租四千元木造鬼屋,一日吃食三十五元,畫著一張張設計圖。苦了一年,真是撐不住了,選擇放棄。我已不愛你,你的生死榮辱,我毫無在乎。
結果去做廣告業務。
再也畫不出來,提筆,感覺陌生。
空洞,思緒泛渺,就戀上政論節目。看聞他們守護政黨、攻擊它者、臉紅耳赤,真有趣。
葉克膜體外循環機,簡稱ECMO,以密閉式系統連接動脈或靜脈,代替心肺功能,維繫手術者的生命。政論節目就是我的ECMO,維持我對於世界的熱情。
※ ※ ※
假期即將告終。我整理包袱,與來時同款,沒有增加。檢整皮夾時,覺得怪,少了什麼。一張張抽出來看。
信用卡。只為了網路購物,不求奢華,也不崇尚名牌,沒有花錢的心意。
提款卡。提取生活費與轉帳予催魂帳單而已。
名片。張老闆的、陳董事長的,於上週交換時取得。他們必已忘記我,其實,我亦然。
駕照。機車的、汽車的,全然無用,退伍之後,先窩在萬華,窮鬥著,不敢使用它們,以省油錢,工作後,是搭捷運與公司車,甚少親自駕駛。
少了最重要的身分證,在那兒?
我翻箱倒櫃,居然看到它們─ 畫筆、顏料、畫紙。不再追尋夢想之後,就將它們置在這兒,不曉得為什麼?
握住筆,沒有感動,不像當年,欲展現無窮構思。收返,請安息,下次大掃除時,會賜予解脫。
還是找不到身分證,我吼叫,「有沒有看到!」
母親推著父親,他在阻擋,看來有所隱瞞。
「你們是不是做了壞事?」
父親的豪義本色不允許他謊言,告解了,「在這裡。」他遞予。
「你拿走?」
「是掉了,我撿起來而已。」
我謝謝他。
父親載母親與我,前往客運站。
途中,媽媽說,「我煮了你的晚餐,不吃,太浪費。」
我好笑地答,「冰起來,可以多放幾天。」
「新鮮的,會變味。我看,你吃完再走。」
「下次吧。」
「洗衣粉用完了,替我去買三包。」
「回來的時候才買,沒這麼快用完。」
父親插話語道,「台北好像有颱風,不安全。」
「不會啦,我住的公寓很新,非常堅固。」
「下個月要補選立委,投完再回去。」
「到時候再說。」
發車了。他倆望著我入站,我說了聲「再見」,他們是毫無聲響。
離城,上了高速公路。突然之間,明白了所有。身分證不是掉了,是父親故意偷,逼我留下;並非煮了晚餐,也不是洗衣粉用盡,更不是將有選舉,只是要我留下。
我轉側首,落了滴淚。「對不起。」我噤著泣。
但是,也未免幼稚。我偷笑語,「老頑童。」
※ ※ ※
上班,我穿妥西裝。與我要好的同事突然闖來我屋,他的眼神閃偏。
問他,「有話要告訴我嗎?」
「你先坐下,我有很重要的事得說。」我還沒坐穩,他就變容慌張,「叫你不要去休假!現在是什麼世道!」
「怎麼了?」
他遞張公文予我。發文時間是昨夜七點。
他背對向我,顫抖著。
細讀。
由於金融風暴之影響,本公司須對人力資源做出適度調整。感謝您九年來的付出。依照勞基法第十七條第一款,「在同一雇主之事業單位繼續工作,每滿一年發給相當於一個月平均工資之資遣費。」您的平均工資為新台幣二萬八千元,併為感謝您長年辛勞,額外加發獎金,總金額三十萬元整。請於限時期限內辦妥手續。
失業了。
他淚著訴,「我沒辦法保住你,不是我決定的,是上面。」
當下,我並不傷慟,反而輕鬆。
前往公司途中,他不敢正眼看我,似乎,他是為了保住自己職位,而犧牲我。近來的職場砍人風潮,多是親手戮友的慘劇。我其實不在乎,我只在計算:存款三十五萬,再加三十,六十五,一個月耗六千,可供九年。
太巧合的數字。遠離夢想九年,所存攢的竟可支持繼後九年。是天運?讓我得以重拾。或懲罰?厭我曾經放棄。
午後,我收拾行囊,或許是欣樂使然,所以速度飛快,月中之前已整理完畢。清早,我搭首班客運回家。
父親驚訝。我說,「被裁員。」
「將來怎麼辦!趕快去找工作!」
我老神在在,「有好大一筆遣散費,夠活一陣子。」
他不語。正在矛盾,既喜心於有子陪伴,也擔憂我的前途。
我回到房間。首先裝配電腦,這是最重要的工具,現時一切都靠網路傳遞。接著打開畫盒、打開畫紙。
那時候離開萬華,存斯在這兒,為何?是要當做回憶,因為記錄著我的人生,故不可棄?抑或令它們比我更早些時返抵清野憩居,等候再次凌波?
我繪個時下青年最愛的Q版T恤圖像:一對老父母站在島上,甩出魚線,用力拉勾著搭乘飛機離鄉的淚眼兒子。
構圖、上色、風乾、護膜,總共三小時十九分,比從前快。未因荒廢而退化,似乎長幽休息令得進化。
我將它製成數位圖案,存檔,寄予服飾公司。也許都沒回應,但無所謂,尚有九年可以拚鬥。
努力不一定會有成果,體育系同學在我二十一歲時這樣訴予,當時不懂,現在已可領會。但還是要做,趁著力氣未喪,趁著尚沒窮泣,要做。當個理想主義者也無妨,至少感覺得到自己,不再虛無。
退化,不是衰耄的那種,而是拾返青春。
「我回來了。」訴予塵封的畫筆、自己,也是向著爸爸、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