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排隊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點閱率:629

九點三十分,岳父要來接小孩到新店。現在到未來,只一點點距離,兒子卻焦躁不已,老盯著時鐘,怪時間走得慢。過了好一會兒,分針才艱難地從八移到九,兒子氣憤了,咆哮說,這時間、這時間,未免走得太慢了。一到二、二到三,以及五到六,像未來,永遠不會來。
為驅散他的注意力,我建議玩遊戲,他不玩,一心一意盯著秒針、分針。
他可以不玩遊戲,卻不能不聽,於是我開始瞎掰。我說,別埋怨時間過得慢,有一天,我變成很老很老的老阿公時,你那時候也老了。我彎腰,佯裝駝背。我說,走不動時,我只好搭你的肩膀走。兒子急急地說,別搭我,我也老了,扶不動你。我沒理會他,接著說,你也累,想找一個人搭,才發現你的小孩走在前頭,便搭在他的肩上。我後面原來也有人搭著我,是外公、外婆、阿公、阿嬤,還有阿祖。台南的阿祖跟金門的阿祖。一排手、肩接連的老人走在街上,他們過馬路,燈轉紅時,卻還沒走過一半。一排老人阻攔了路口,車輛的喇叭聲衝天嘎響,急躁的司機且還頭手伸出窗外,朝老人們吼叫。
但是,我們要理會那些車子嗎?我問孩子。他哈哈大笑說,不管他們,得繼續過馬路。他因為接受了這個故事而覺得羞愧,又氣又急,就是不笑,眼睛硬是彎成半圓。
我彎腰駝背,上氣不接下氣地跟前面的兒子、後頭的爸媽說,我們趕快過馬路吧,喇叭聲震得耳朵好痛啊。我邊說,邊艱難移動腳步,地上的斑馬線無盡頭似地,永遠走不到。兒子終於看得哈哈大笑。
不管多難熬,九點半還是會來,兒子偕岳母去新店,我編造出來慰解兒子的老人卻持續在過馬路。我手臂搭在兒子肩上,露出小截手腕,上頭黑點密佈。以為垢沒揉掉,抽出手揉,揉紅了皮膚,垢卻去不了。我訝異,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回頭問爸爸,卻看見爸爸手臂上也有垢,一樣深黯的垢。他的臉也有垢,那是一張再也洗不乾淨的臉。我不禁納悶,那是爸爸嗎?變慈祥的爸爸,臉頰也來得豐腴,這就是當年處罰我罵髒話,我奪門而躲,他卻卸下門板、拆了床板,揪我出來,眼珠子快爆出血的年輕人?如今,他的氣力已不見,手臂擱在我肩上,越擱越沈。我再看他的臉,早不見豐腴,垂垮垮的臉皮有許多折縐,那折縐像可以掀開,再道出好幾個故事。
我想起國中搬到臺灣,第一次遭遇有感地震。吊燈搖晃,酒櫃忽上忽下,房間的直立鏡「啪」地一聲落地。我以為是傍晚下課,沒聽爸爸的交代洗菜,他生氣了,房屋因而震動。我真以為是憤怒的爸爸一手一邊,抱住小房兩側,在那裡左右搖、前後晃。之後,才知道那是地震。雖知真相,爸爸生氣搖撼房間的想像竟無法抹滅,我相信爸爸真有那股力量,至今也不疑。
再過幾年,爸爸就有資格領取老人年金。他當年為防兵役,晚報戶口,早已六十五,卻還沒六十五。而現在,他豈止六十五,簡直九十五,跟外婆一樣長壽了。
是聽到我的話嗎?外婆從爸、媽身後探首微笑,她一點都沒老,還是九十五歲的樣子。有一次回金門探望外婆,她的房間櫃子擺了很多相簿。外婆中風,仍可言語,卻甚少說話,媽媽或舅舅拿照片,問她那是誰?
誰?誰是誰?外婆或搖頭不語,或突然說,我當然知道那是蝦米人。然後,又是一段長的、深的沈默。外婆中風後,老態才顯,九十幾歲了,卻像幼兒一樣,被外傭綁兩個紅色的小小蝴蝶結。沒想到我會這麼思念外婆,夢過她來我家,嘴巴張呀張地,說什麼我沒聽懂,還是我聽不懂?相簿裡有十年前大哥回金門補請婚宴的照片,爸爸坐在插了一根好長甘蔗的三輪車上。瘦癟癟的爸爸,兩頰凹,婚宴當天頭髮也沒梳理。那是從前的爸爸。兒子就讀幼稚園後,如何接送是一大困擾,幾番推敲,終於排定下課後先到爸爸家。起先,一老一小隔著遠遠的沙發坐著,然而,有一種變化正在發生,不知不覺,老的,竟成了馬一匹,被小的騎在肩膀,抓起又白又硬的頭髮,當作鬃毛。
媽媽在另外一本。她不知赴誰的喜宴,燙大波浪捲髮,年約四十幾。那種我沒發現的變化也經過她,把臉化圓,氣質變柔,鬢髮垂下耳朵,兩綹雪白。
為慶祝岳父六十大壽,原來排有金門旅遊。岳父在小金門服役,搭了又顛又暈的老母機回臺灣,就此懼怕飛行。預定好了、熱烈討論的行程終於囫圇了個理由沒去,怕搭飛機還是真正緣由。我真忘了十年前岳父、岳母的模樣,但記得他理飛機頭拍下的帥勁十足的照片。岳母也在翻閱的相本裡,瘦,有腰。不同媽媽長髮飄飄,一頭短髮俏麗更勝。幾十年來,岳父體重沒增多少,跟媽媽一樣。他游泳,數十年如一日;媽媽跪頌佛經,又起又跪,活動量具足,經脈也活。胖的是爸爸跟岳母,都變得慈祥,都變得話多。
兒子提起家人,不說我們「家」如何,而愛說我們「家族」如何。有一次,他接到外公電話,要他下樓等車來載,兒子忽然說,有一次媽媽自己在家看恐怖片,自己嚇自己,他要我也在家裡看恐怖片。我說,一個人看恐怖片,我害怕時怎麼辦?兒子再提家族,他說,爸爸是家裡最高、最大的,如果爸爸都被恐怖片嚇到,就不能當爸爸,最多只能當媽媽。兒子的家族有小至他、我、太太三人,也有大的,包括外婆、外公、阿嬤、阿公、我跟太太。有時候,也加進舅舅、姑姑、表哥跟表姐。每次聽他提家族,這個字眼的時間向量都會產生深沈的聯繫,依稀逝去的也不曾逝去,現在已不是現在。
他是反對我在很老很老的時候,搭他的肩膀過馬路,他一直覺得他小,連我的一隻胳臂都抬不起,何況是一副駝背的身體。有好一陣子,他都以為爸爸就是死了爸爸的人。他上幼稚園,下課後到阿公家去,有機會跟阿公相處,才明瞭阿公是我的爸爸。原來爸爸上頭,還有爸爸。爸爸的爸爸的爸爸呢?我說,就是牆上那張照片了。那是阿祖,陪我一起走過蜿蜒小路通抵藍天戲院看電影的我的阿公,是兒子無疑的、確切的家族史,卻只是掛在牆上的照片,一張他記不得的臉。
而我確定,他在。在冬天的第一道強烈寒流來臨時,夜空陰陰,冷風陣陣。我確定他在身後,在他的曾孫埋怨時間跑得慢而惱怒的夜晚,時光嘩然,但有覷靜訊息。他在我瞎構出來的、為安撫兒子急躁情緒而展開的述說中。他佝僂的身形一點未變,沒有變更的黑色唐裝跟咖啡色柺杖,或許正是為了安撫我,而忍住不變。
我艱難扭轉脖子,看著這一路延伸過馬路的行列。阿嬤也來。仍瘦的、還嬌小的,手必須舉得高高,才搭得著爸爸的肩膀。往生不久的外婆穿一身寶藍色唐裝,還新得發出亮光。我後頭還有岳父、岳母、媽媽。岳父在添了孫子之後才覺得自己真老了,他的兩個弟弟罹患癌症過世,常常感嘆生命無常。如今,他排在隊伍中,神情卻愉悅,要不是我制止,怕又要偷偷拉著他的外孫到文具行買汽車玩具。而他為疼寵孫子,越買越多的玩具便是兒子按捺不住的原因,迫使兒子責怪時間走得慢,不能飛快回到滿是汽車玩具的不老王國,促使一群老人不懼窮冬的森冷,慢條斯理排起隊伍,過馬路。
我們都是很老很老的一群老人。阿公搭著爸爸、爸爸搭著我,我搭著兒子。兒子搭著我的孫,孫再搭著兒子的孫。兒子已老,他的孩子也是,一排列的老人正為了安撫一個怨懟時間的孩童,肩、手相連,慢慢通過路口。
孩子哈哈大笑。這敘述、這在敘述中排列的老人,只為了這一笑。
在這排列中,孩子的媽媽是不在的。兒子老是說,媽媽很年輕,爸爸卻很老,太太便獨立於排列之外。她那時不在家,恰到金門籌辦書展,她若是看到這排列,也會加進來,站在我旁邊。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