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絕望〈隨風飄零的蒲公英4〉
梭羅在其「湖濱散記」一書裏有這麼一段話,他說:「人類過著靜靜的絕望的生活。」
「你從絕望的城市走到絕望的村中,以獵水貂和麝鼠的勇敢來安慰自己。在人類所謂遊戲與娛樂之中,都隱藏著一種刻板的,不知不覺的絕望。」自此,「靜靜的絕望的生活」一詞便廣為人知並屢為人用,用來逼真如實地刻縷人們對世俗生活那種不知自省,日復一日挨過的意象。
訪問完陳見山,不由自主的,我腦海裏立刻浮現出「靜靜的絕望」這幾個字,但我用的不全然是梭羅的原意,也不帶批判、輕蔑,及譏諷,有的只是微微的歎息和憐憫罷了。事實上,我用「靜靜的絕望」一詞來形容陳見山的生活景境,毋寧是客觀的描述。
「我的生活沒什麼好寫的。」陳見山坐在床沿,帶著一抹落日般的、疲倦的笑意,這樣地告訴我。
我竟納納無言,不知道怎麼來安慰他。他怎麼來看待自己的一生呢?他反覆咀嚼、思考著此生此世果真會有什麼意義?或者會為自己生命增添榮耀?恐怕,他還是不思不想的好些吧?我的念頭這樣輪轉著。
「我是民國六年生的,今年已經八十四歲了。」
「哦,那跟我爸爸差不多,我爸今年八十三。」我沒話找話,接著又加了句:「伯伯身體看起來不錯。」
陳見山溫和地笑著。溫和,略帶疲憊的笑,這是他外表一個最大的特徵。他一張口,上排門牙只剩下兩顆,搖搖幌幌的,看起來像是隨口都要掉。
「我女兒已經六十一歲了。」陳見山說,這是今天他第二次提到女兒。第一次提到是說民國八十四年返鄉探親時,女兒已經五十六歲。「她已經不認我。」說著拿起床上一條藍色毛巾拭眼角。
「為什麼?」
陳見山搖搖頭,溫和地笑著,隔片刻,才說:「民國七十六年開放探親,我等到八十四年才回去。她怪我太晚回去吧?她吃了不少苦,我回去也沒帶什麼錢。」
陳見山告訴我,他是民國六十一年三月一日在台南退伍,當時軍階是中士。現在,半年領九萬多塊退休俸。「我老家是河南河洛。」陳見山說:「有一個哥哥,回去的時候他已經過世,我女兒是二十八年生的。」他講話東一句西一句,中間不大連貫。
「我有五個外孫,一個男的。」
「爸媽呢?」我問:「你回去探親他們還在嗎?」
「早死了,抗戰的時候,他們就過世了。」陳見山頭頂掉下來一團泥土,他若無其事地把掉在肩膀及床鋪上的泥土拍掉。我有點擔心屋頂隨時會垮下來。屋頂、牆壁,到處都是掀露在外的竹片。據說這座村子居廣新村是台灣最早蓋的一批眷村,是民國四十二、三年胡璉軍團蓋的。陳見山租住的這一戶,還是經過屋主修過的,但年代實在太久遠了,下雨天,十六、七坪大的房間簡直找不到一個地方不漏水,陳見山只好把床舖搬到較完好乾燥的客廳裏睡。
「呵,回去老家我帶了些毛巾、衛生紙,牙刷,回去送給他們,窮呀,吃飽飯是可以的,吃什麼好菜沒有。女兒不肯認我,我要是多帶點錢──。」陳見山有一句沒一句地說。
根據鄰居相告,陳見山平常幾乎都不說話,很少和別人交談。來訪之前,我還抱著遭拒絕時該怎麼應對的打算呢。看來,是別人少主動找他談話聊天,而不是他不願意和別人交談。他有點耳背,他太寂寞了,他住的這一排住家,死的死,搬的搬,如今十戶當中真正住的人,只有三戶。他真正的問題是自己如同住在一座孤島上,無人聞問。
「房東多久來一次?」
「很少,很少來。」
從鄰居口中得知,礙於眷村規定,原來屋主的戶藉還在這裏,陳見山只能算借居,這種情況眷村裏頭常見,村里幹事也是睜一眼閉一眼。原來屋主人算是不錯了,租金從每個月兩千減成一千,每半年收一次,已經有一年多沒來收租金了。「就把他當成在幫我看家好了。」鄰居毛太太這樣轉述屋主的話。
「可能也不好意思收他的錢吧?」這位人喊毛太太的鄰居很健談:「年紀這麼大了,每個月才萬把塊退休俸,房租、水電瓦斯,吃的喝的,差不多了。」
毛太太是四十來歲的原住民,二十年前嫁過來的,先生是退伍榮民,不久前病逝,兒子當兵去了,只剩下一個人獨守在家。
「這裏要拆掉改建了。」毛太太說:「慘哦,以後要叫他搬到哪裏?」
實際上,這裏不拆掉重建恐怕也不行了,整座眷村,除了整修、改建成水泥平房的少數幾棟,許多住戶的房子已經掀瓦露樑,人去樓空,颱風,火災,對整座眷村都形成威脅。
「伯伯,有沒有想過住到榮民之家去?」
「有領退休俸,不能去。」陳見山說。我有點懷疑,問他確定嗎?他仍然說不能去。不知道是真是假。
已經是雨後四、五天了,陳見山住處仍然到處濕濕漉漉的,只有兼做臥室的客廳地上舖的紅色的是金鋼磚,看起來淨爽些。房東要陳見山自己叫師父來整修,費用從租金上扣除。只是師父一來,不知道為什麼,都不願意接這份工作。
有一年連下了將近一個月的梅雨,屋外下小雨,屋內卻下著大雨,臥房和廚房各垮了個洞,不得已,他爬上屋頂,用塑膠布蓋住那兩個缺口。那一個月,他說,自己像是睡在水裏面。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居住的環境長年潮濕?他的關節炎越來越嚴重,出門都需要靠一支拐杖陪伴。
「抗戰期間國軍和日本人在徐蚌會戰的時候,我們在武漢一帶和土共作戰,在水裏一待就是好幾天,腳在那個時候就不好了。」陳見山補充地說。
從部隊退下來,到處打零工,老板嫌他年紀大,手腳慢,所以工作都幹不久。退休俸微薄,自己大陸上也有妻小,在台灣再找個伴的念頭始終不敢有。
「伯伯你們這一代人最不幸,」我感慨地這樣告訴他:「你們為國家打仗,辛苦奮鬥了一輩子,到頭來什麼都沒有,這時代對不起你們。」
陳見山又拿起身邊那條藍色破毛巾抹眼角,訪問過程裏,他兩次用毛巾拭淚,另一次是提到大陸上的女兒不肯認他這個爸爸的時候。
「平常有朋友來看你嗎?」我又問。
「有,榮民服務站有些老戰友常在那裏聚聚。」
陳見山表示現在要出去走一走,我問可不可以陪他走?他點頭同意了,十分鐘後,我們來到眷村社區內的籃球場。有群國中生在那裏打球。
我倆坐在球場旁石板凳,看著那群充滿青春活力的年輕人口么喝衝刺著。
「伯伯常來這裏散步?」
「欸。」陳見山溫和而疲憊地微笑著,用拐杖支撐著身體。
隔一會兒,他說:「我外孫女的小孩都比他們大了。」
有輛滿載香焦的小貨車來到籃球場邊叫賣,陳見山買了一串,表示要回去休息了。婉拒我要幫他提香焦的好意,他柱著拐仗,踽踽獨行往回走。
陳見山走了後,我坐在原地好一會兒,望著在場內追趕跑跳的國中生,試著捉摸一個夕日般的孤寂老人和旭日般東升的年輕人相對時的心境。我整理著先前訪談時的速記,突然,身後有人問:「你是記者?」
轉身一看,是位看來比陳見山稍年輕些,七十來歲的榮民伯伯。
他住在緊鄰居廣一村旁的自立新村,人很健朗,也健談,我們在籃球場邊聊了一二十分鐘,從他口中,我又得知不少關於陳見山的個人資料。
「他的身子不行了,全身都是病,剩下的日子算得出來。」他說。
「他大陸的太太還在嗎?我忘了問他。」
「早死了,大陸老家已經沒有什麼親人了,唯一的女兒也不認他這個父親,怪他在她們母女最苦的日子裏,他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他怎麼盡?他在外頭打仗呀!我們出來打仗是自己願意的?」
「可憐他還想存點錢,等自己老了,死了,能把錢匯回去給他的女兒,指望他女兒來認他呢。」他搖搖頭嘆息:「天天盼望回大陸,沒想到會盼來這種結果,還不如不能回去,你說是不是?」
這位陳見山昔日部隊的老戰友,更告訴我一些叫人不勝唏噓的聽聞,附近這一帶獨居老兵,有人在開放探親前幾個月上吊自殺,也有一位,姓譚,從大陸老家回來後,用削尖的竹筷刺喉自殺。兩個人死後,財產都被退輔會沒收,大陸上的親人一毛錢也拿不到。
「後面這位姓譚的榮民伯伯為什麼要自殺?」我不解地問。
「他父親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被鬥爭,死了以後屍體給丟進河裏,連個墳墓都沒有,他母親在鬧大飢荒那年,帶著媳婦──也就是他太太,和孫女到外地去流浪討飯。他母親餓死在半路,他太太和女兒後來聽說遭地痞流氓給強暴,都發瘋了,都不知道死在哪裏,始終沒有再回到他們家鄉那個村子來。這些事情是他從村人口中打聽來的,他當時聽了就放聲大哭,沒想到回到老家活人看不到也就算了,連人死了一個能祭拜的墳墓也沒有。他回到臺灣來精神就開始恍惚了,每天喝酒,喃喃自語,用一根筷子結束自己的生命。」
籃球場上的口么喝笑鬧突然變的有點聒躁刺耳。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又說:「我們這一代人一輩子為國家打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你說是不是?沒想到現在會變成社會的負擔,成為很多人的眼中釘,說我們是既得利益者,說我們老頑固,又說什麼我們跟不上時代。時代是什麼?沒有我們,沒有我們那個時代,哪有你們哪有你們這一個時代,是不是?」
我見他越說越激動,白髮似乎都豎起來了,趕緊安撫他說:「對,對。我們這一代欠你們那一代人一份情。」
「不敢說欠不欠啦,」他說:「所以我跟老陳說,別想那麼多,過一天算一天啦,好死不如歹活嘛,能活著,那就是福氣。你說是不是?」
「是,是。」我嘴裏應答著,腦海裏卻浮現出陳見山踽踽獨行的背影。他會不會回頭去思考自己的一生呢?對他而言,不思不想活著,真的是一種福氣嗎?我想起他兩次用髒毛巾拭淚的的動作,以及他那招牌似的,溫和而疲倦的笑容,不禁懷疑著。
頌曰:
他想尋找一方按鈕
是那切換時間的開關
無需經由幻想
不朽的──即便是轉瞬即逝的虛空
也是不朽的,真實的虛空
從小小的指尖開始
以及小小的展示
以及小小的歡喜
以及它們即將失去的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