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鄉令人心動莫不是往小巷小弄流竄。遊大山大水誠然是一種風景。而不是情景餘裕的自得。走訪暗巷深弄。就彷彿在歷史隧道可觀可讀。愴俗中有歲月的拙趣和人性的歡悅。即使破磚壞瓦陋室。亦有莊嚴真實的感覺。像童謠。像傳說。連自己也飛揚起來。
有人說。故鄉缺乏建設。比不上廈門。其實我比較喜歡的是這裡的寧靜和俗麗。不含艷世裡的金碧繁華。過度開發。以物取物。人性易貧乏。缺少放恣和安穩。這島嶼。這美好環境如花園。供人養生。供人樂活。不愧是大環境解體後的一塊淨土。
高樓大廈的壅塞和紀律。固然是文明工業的寫照。但過於濫建。且破壞當地持有的風情景觀。就像宮殿裡滿是冷漠的回聲。沒有可親的視野。而且硬體搭建若沒有歷史人文的話。活著的人只是木偶。沒有生命大氣。我想起近年來。家鄉的清潔和花樹有緻的明朗。年輕。像調色盤裡的繽紛燦耀。這裡有典型傳統的閩式建築。有戰時坑道長廊。有綠意盎然的元氣大道。連空氣都充滿溫潤甜酥。這種純屬民間的。平凡的。世俗的奢侈擁有。這是島嶼上居民的福報。
（二）
我住的島上四周都是海。大姊嫁到靠海的村落。我小時候最喜歡去大姊家。因為我喜歡海。喜歡洋洋大觀的水可以玩。年幼只管在海邊抓小魚。挖貝殼。撿海菜。長大後。才知道海有深邃的壯闊和說不完的海的故事。
後來相繼讀到一些描寫海的偉大和海的倔強。例如。海明威闡述中的海是可以養氣和有深沉的人間愛。例如。「飄洋過海」就有壯士一去不復返的苦難豪情。對海的詮釋有現實與非現實的描寫。大約懂得愈深。海就愈小。但我心目中的海卻是永遠的無邊無際。看得到的海。我喜歡親近。看不到的海。我懂得放大幻想。兩者都有一種大喜悅。
直到十來歲。渡海來台。二十幾個小時的翻騰波浪。山搖地動終究嚐到海的驚拍。在如此暴虐的海上日子。幾乎像是斷腸人在天涯。茫茫海涯。恨不得早些上岸。那些坐「開口笑」艦艇交通工具的那些年代。往返台金旅途。真是一種狼狽和畏怕。從此。對海又有另種複雜的對話。
（三）
前些時日。把陳年箱櫃整理一些。發現老時間裡的小東西。即二十年前女兒幼小玩過的玩具。捨不得丟棄。舊的。塑膠的。拉鈴玩物。我把玩再三。除了懷舊。看不出造型上的美。尤其是量產的工業器物。像是大人世界裡的模型。總覺得沒有情調。也沒有啟發性。更沒有宇宙的永恆。
想起那貧寒年代。物質短缺。但精神性的創造物卻是富饒有趣。凡事都得靠自己去想去做。彷彿就是教我們去發現自己。發現希望。生活中有單純和安穩的喜悅。像東方人創造藝術是存在著世俗和感情的。現在的孩子們在大人的庇佑下。要什麼就有什麼。甚至到物欲氾濫的程度。種類多。造型多。樣式中沒有生命。沒有變化。沒有活力。沒有創造。有的只是消遣和玩弄。玩膩的就失去情調。失去原有的稚趣和童真。
小時候。我們自己發明水槍。彈弓。拉環炸彈。每樣玩具均來自自己的想法。粗劣中有智慧。有飛揚廣大的原創。在沒有錢買玩具的窘迫下。我們有了神秘的意識潛力。知足於器物的結構完成。甚至發明許多自己的「玩法」。孩子們的玩法截然和大人是不一樣的。我們似乎輕忽了兒童腦力的發明和創意。
（四）
有人說。人間美味不如母親抄手料理。的確如此。美味不盡是美食家中的山珍海味。好菜色不等於好味素。調色盤似的美味也不一定比放油不放鹽來的好吃。以前的白飯拌豬油。更能吃出單純的口味。食物中有情有義有天然的真切。才是上乘美宴。偉大的東西。有時就是要一種簡單。讓吃食成為富有。可口。
我家寄居鄉里。上山下海要做粗活。午後點心總是地瓜加麵線。湯湯水水一派太平盛世的無欲。有時加了一些少許油蔥味。那種香從田頭到田尾都可以聞得到。停工後。大家搶著填飽肚皮。如此不堪的食材。卻煮成熱騰騰的民間美食土味。正如西廂記裡的「酒和食。當來如土如泥」。這田耕小食。感覺是清貧人的口實。但卻有千般的冷暖懂得。
近年常回鄉。我最愛是地瓜簽稀飯。加上幾道佐餐。豆腐乳。酸菜。花生。真是一種口福享受。我長年在台灣。吃食全是制式化的樣板。大菜美味都不如家鄉平素小吃來得親切實在。小小餐盤中各有朗朗乾坤大氣。如此簡單供食應是一種昇平極樂。也是一種悠長安定的無限伸張。
（五）
小時候。看見有人在河邊或溪流旁洗衣服就停駐下來。看看河邊風景和女人們的風姿綽綽。想欣賞的不止於洗衣服的淙淙水聲。而是要感恩常年辛苦婦女背後有洗不完的家世服衣。年輕時的母親一邊抱著弟弟。一邊手搓洗著衣服。繁重自若。把一件件污垢的衣裳洗得光亮亮的。不辭苦。不怨言。令人感佩。
現在的人不必再用雙手洗滌髒衣。輕輕的放在洗衣機。便完成一件差事。也減輕了婦人們工作的負擔。只是對搓洗衣服的苦樂風趣就沒有了。對家人每件衣飾總缺乏一些人性觸碰的質感。且手洗衣服的先後是有序的。一般而言。男服先於女衣而洗。不像現在。一大窩的長衫短袖一併丟進洗衣機裡。男女平等就在裡面嘩啦嘩啦的完成。這也是另一項工業發明的圓滿功德。
據醫學報告。手洗衣服有助於末梢神經的活絡。這項發現是上天賜給那些辛苦婦人的福音。有朝一日。希望能再現浣衣清唱的潺潺風景。以及嫣然百媚貼手每件衣服背後的種種諸般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