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平順的台階，踩到這一階時，她的鞋底好像陷進一條裂痕裡，近瞧，苔階壞了一階。她住在這幢四十年歷史的舊房子，裡面那一間可以開窗眺望天空的房間，是她的領土。「該不該對房東說呢？」房東是有擔當的人，一知道，一定會找水泥工把裂縫補好，砌好了，一塊新起的階就破壞歲月堆砌的滄桑感和老味。
小巷裡住的幾戶人家，前面兩戶台階築在門口，訪客按鈴或郵差送信都得爬上五、六個階梯；她住在巷後，台階設在門後，讓人省了幾步路，也省點力氣。老房子老門，沒有通話器也沒有自動開門的設施，若有推銷員甚至傳教士這些不速之客來按門鈴，心情指數低，門鈴叮噹了有一會兒，不理就是不理，心情好，三聲響後，她會喝一聲「誰？」。
對方不肯報上姓名及身份，她不會好心或好奇就把門打開，她堅持以靜制動的原則，與在門外等候進來的人進行一場守候戰。等候中，有時會聽見大門鑰匙孔被撥弄的聲音，有時她會站在台階上，透過門上的小窗口偷窺按鈴的人是誰，她認識嗎？對方此刻的表情快樂或無奈？貼在門旁，腳步聲逐漸從清晰變成模糊終於無聲，離開了。開不開門，是住在門內的人的權利和選擇，而在台階上觀看陌生人黯然離開的身影，她有種交錯的感覺，感傷、冷漠，甚至有些無情。
台階藏在門內，主人必須親自開門迎接來客，再與來客一齊走過台階。這一小段走階的過程，也是考驗彼此情誼的門檻，點頭交的普通朋友，或是好到像家人的朋友，來訪的用意是甚麼，每走一階，是一次心情轉折的替換，也是心想口說之前的過程。有一次她默默看著房東忙著觀照腳下的苔階與身旁久違的身影，她只在這裡住半年就有些感觸，從台階到苔階，他已出入超過四十春秋，從黑髮到華髮的歲月過渡，他站在階上，可曾想過，階上層層的青苔，數算著居住在門內人們的多少人生情事，也收藏著人們從小到大和從幼稚到成熟的痕跡，也訴說門裡門外的一次又一次離與聚。
階寬是一般公寓的兩倍，有鋼琴那麼寬，可以容納兩人四腳，只有四級階梯，要走要跑，不至於令人腳痠，卻又比只有兩步之距的台階來得有趣。平常只開左扇門，只走左半邊的階，右邊倚牆擺放小盆栽。整座台階自第三級起開始微幅向左伸展，漸次與種著夜來香、樹蘭的花圃毗連，當腳程靠近庭院，人的身影會和樹下伸展開的綠葉先交錯重疊後而再擦身分開。門外的台階外觀端正，門內的台階遷就已形成的環境而有些變形。頭兩階勉強算是長方形，後兩階則像壓扁的「ㄇ」字，區區兩階，不是直角轉折，而是像肩膀般的彎曲。
門、牆與樹的掩映、造就潮溼的環境，也是苔蘚繁衍的腹地。右邊的牆壁垂掛著煙墨和苔痕，仰視其變化的台階延伸了這面墨綠的山水，頑皮的青苔乾脆在曲折的階面上題起草書來。階壁上，偌大的地方更是青苔的桃花源，密佈著逃避足跡的苔蘚，苔蘚的排列不只成粉狀或毛狀，更有形似貝類或手掌的細微蕨草附著其上。有人翻動階面，也出現零星針織狀的青苔。一如人的情緒，隨季節更迭，苔蘚也以藍綠黃褐等色調展現風姿。苔蘚不及之處也暈染著苔影，那是雙足腳踏在青苔上不斷印烙踐踏的後果，遠觀，苔影的組合似雲彩的疊嶂，也似群樹的倒影。幸好有青苔將階上的裂縫補平，並吆喝幾棵小草合力整綴。若有陽光斜照，餘光透射進階面，她覺得這不像一座台階，而是一尊被浸蝕的青銅浮雕、一塊小梯田。
這樣一座孤僻頹廢的苔階，不是被人排斥就是擔心它有礙觀瞻，原本她也是這樣想的。踩上去，它的溫柔含蓄會使人幡然改觀，讓人對要進的房屋充滿期待，宛若在演奏會開始前，樂團先來一段讓觀眾專心的序曲，指揮才以悠然之姿舞動起萬千音符，讓旋律有意無意的帶著登梯者緩緩進入生命裡的某一段時光。這些在陰暗潮溼成長的卑微植物，在人們忽略的角落，釋放出一種天成的律動，正如人們在美食裡感受到的顏色、芳香和美味交融的一體般，使人產生無限快樂也無可訴說的和諧。
她與青苔的相知相惜為時不久，毀損處在左側入門的頭一階，人來人往，這一塊自然被腳這只肉槌給敲掉。她的一廂情願反而加深了苔階的傷害，坍方愈演愈烈，拳頭大小的破洞擴大至半隻手臂寬，遇上豪雨沖刷，黃色的泥水挾帶沙粒和石子一道流失，小小的土石流，也將苔階造就的山水景致破壞殆盡。如今她只能感嘆階上的兩灘積水如破碎的鏡子，倒映著樹木和天空，那顆坐鎮在破洞裡的那顆笨石，它像顆巨眼，對她流露著哀愁的眼神。
房東終於請人來修補了，收工前，工頭瞧了苔階一眼，隔天早晨即以兩條軟木圍成階形，用幾塊磚塊抵住，填以混凝土，再用水泥粗糙地抹一抹就了事。嶄新的二分之一條階，就像補了一顆顏色不對的假牙，白天看了極礙眼，愈不想看它愈是看得清楚，踏上階上的柔軟感不見了，走起來也覺乾澀，太堅硬也不牢靠，每次想走過去，總刻意跨過那處新補的階。
新階也有它的善意，夜晚歸來，屋內屋外未點燈前，一開門，漆黑中只見一塊白影，那是善意的指引路標，像一盞微燈，人不必再摸索就可放心上階，放心地一步一步走回家。
半年過去了，新階由白轉灰，再由灰轉暗，慢慢生出類似雀斑的小黑點，她心裡笑了，她知道青苔趁著人們熟睡之際，偷偷來此一遊，雖不駐足，卻留下幾抹海藻綠的水彩。青苔隱藏著，也等著，等著時間成熟，再來幾遭風雨，它就要在階壁及階底上飛白舞動，騷動出不同風格的「苔痕上皆綠，草色入簾清」的階上潑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