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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飄零的蒲公英5〉失去臉的人──武佩統

發布日期:
作者: 黃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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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水晶有篇小說叫「沒有臉的人」,描寫某個男人因遭自身個性及現實生活的凌遲,有一天攬鏡自照,驀地發覺自己竟然喪失了臉孔五官。臉孔當然是人一種身分地位和自我尊嚴的具體象徵。第一次睹見沿馬路旁走著的武佩統的臉孔,不由自主地,我心底立刻浮現出這個意象。
「失去臉的人。」我默默想著,純粹客觀的,沒有任何不敬或憐憫的念頭。那是一張完全失去光澤、沒有神采的臉孔。通常,不管怎麼窮,怎麼落魄,人只要還剩一口氣,總多少會在臉上拋露出「活著」的神情,有喜怒哀樂什麼的,就算沒有,失望、絕望、淡漠等等,也算是一種活著的表徵。可是武佩統卻都沒有,他的臉,與其說是張臉,毋寧說是掛著口鼻五官的一張紙頁,模糊、漫漶,揉皺了的一張紙。
每天清晨六點,武佩統從窩居的住處出門,背個皮包,陰雨天加帶一把傘,開始一天的步行。外出步行對他來講有兩個意義,消磨時間和健身。他沿著馬路兩旁,不跟任何人跟他打招呼,也沒有人跟他打招呼。
「最痛苦的是你不能和家人交談,人家問你在那裏做事啊,一開口就把你給問死了。」
這是在我跟他接觸、探訪的五、六年期間,武佩統講過的一句最清晰的話。往後,一年年地,他的話語越來越少,意識越來越不清楚,經常,就那麼兩三句話翻來覆地去講。
「此地是不能久留的。」這是他口頭禪般,常掛在嘴邊的話。問他有沒有警察來查過他的戶口?他點頭,又搖搖頭,又把剛才這句話重覆講了一遍。
武佩統這三個字倒是他自己寫的。好名字。我不禁大聲誇讚。安徽徐州,他又寫出自己的大陸老家。好地方。我又讚歎。
然而,我隱隱然感到一份黑色喜劇般的反諷意味,我不能不這樣覺得呀,因為在他這安邦定國的名字和他眼前所處的淒涼際遇及景境的對比下,委實無法不叫人興起造化弄人、啼笑皆非之感。
武佩統目前委身的住處是座廢棄多年的垃圾焚化爐廠房,近二十年前,座落在新埔和竹北兩地交界、鳳山溪畔的這座焚化爐,蓋了起來,啟用不到一半,由於垃圾焚燒造成二度污染,緊鄰的昌益社區居民群起抗議,加以廠房機器是向日本採購的過時貨,議會拒撥費用,自己又無法維修,焚化爐只好停用,時日一久,整座廠房內外殘破不堪,淪成蛇鼠棲集無人聞問地帶。
請問焚化爐旁一間鐵工廠的劉姓老板,知不知道武佩統是什麼時候住進來的?他回答不清楚。事實上,連武佩統本人也說不準自己搬到這裏的年月。起先,也許是他願意表露身世,後來,他的意識及語言表達能力日漸模糊不清,我只能斷斷續續地拼湊出他的身分:
武佩統,安徽省徐州人,民國五十二年上士退伍,曾經在木材廠,養雞場,玻璃工廠做過臨時工,住過高雄榮民之家。
「武先生,你怎麼來到新埔的?」
「走路來的。」
「從高雄走路來的?」
「是呀!」他點點頭,吞吐了一支香煙,別開頭,把視線投往前方的鳳山溪及高速公路,讓人猜不透他這話的真假。
「那身分證呢?」我問:「身分證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他答稱被榮民之家沒收了。另外一次,他說丟掉了,再追問他怎麼不申請補發?他顛三倒四地說出各種說詞。我研判他的精神狀態已經有點失常了。
我不再追查他的身世,把探訪的重心擺在他現今的生活。
石綿瓦結構的廠房,年久失修,早己掀瓦露樑,四壁蕭然,很難想像冬季,或下雨的夜裏,他是怎麼熬過終宵凜冽風寒的。
我送了一床棉被和一件及膝的厚尼大衣給他,送去的那天他人不在,隔陣子再去看他,只見大衣和棉被都堆在一旁,表層落了些沙塵,不像是用過的。我告訴他這些東西是我送的,要是天氣冷了就拿去用,別客氣。他只是冷淡地「嗯」了一聲,瞥了棉被一眼,沒說什麼。
又有一次我扛了兩塊木板,幫他修補朝北的一面牆壁,那面牆壁破得厲害,又正對著他的床舖──他用兩張椅子拼成自己的睡床。
乒乒乓乓敲打著的時候,他正好回來,起先還笑著說了一句什麼,隨即又無端由地拉下臉來,不大搭理我。我馬上理解到,他不想接受別人的施捨。
他不想接受別人的可憐,也許他也有自尊吧?鐵工廠劉老板也這樣子說。這點我完全可以體會。但人和人之間應該彼此幫忙,幾次,我這樣直接告訴他,他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不知道把我的話聽進去了沒有?
他是很有空閒去思想一些道理或事情的,只是,思想對他來說,可能是難堪也難熬的苦刑。長夜漫漫,他有的是靜靜的絕望的人生。
所以,那付淡漠得近乎一張空白紙頁的眼神和臉龐極可能是他的自我防衛機制。別想,別想,否則你會發瘋。他的防衛系統發出警告。
每個人都應該有張臉,不管媸妍美醜或怒喜樂哀,臉是人之所以成為人的一個條件。失去了臉的人是一大悲劇。武佩統跟人講話的時候,總是習慣講著講著把視線支開,茫然地對著地下或遠處虛空,讓人覺得你面對的是具會動的肢體而不是個人。
他只是活著,卻豪無希望。大陸老家父母親友妻小或許還在引頸盼望他回去,但他卻連自身都難保,怎麼回去?問他有沒有回過大陸?他一句話也不答。我覺得自己的詢問未免太殘忍了,也就不再繼續追問。
其實,要返鄉探親,起碼要有身分證,他遺失了身分證,當然也就無所謂有沒有返鄉的問題。當地派出所警察曾來查訪,探詢他要不要去榮民之家,他仍然是答非所問地胡扯一通。警察八成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吧?再說,他也不曾搔擾到附近居民,便也任憑他又住在這裏。中央日報記者曾來採訪過一次,還拍了照,把他的景境登載在報紙上,這次見報唯一顯見的好處是,不久榮民之家有位鄧海清先生會用大型塑膠桶送來乾淨的飲用水,每個月固定送個兩三次。
三餐他都自炊,磚塊搭起小灶,把米、麵、菜加水倒進鍋子裏,煮成糊狀的粥,是他最常吃的料理。口味很清淡,加上每天外出步行運動,他的身骨還算硬朗,只是,他住處
提到妻子,他突然語路一轉,口沬橫飛地發表著議論:「憲法都沒有了,家?家個屁。民國三十六年十二月國民政府頒布憲法,老總統傳給蔣經國,蔣經國再傳給李登輝,一部中華民國的憲法都沒有了,你還有什麼家呢?」
這樣犀利、神色俱厲的話語,能說他神智失常?雖然,有時候他又喃喃自語,說是金融卡、信用卡被小偷給偷走了什麼的。沒有身分,何來金融卡?可見那時候,他又是在胡言亂語。
就這樣,武佩統的日子在清醒和失常間輪滾著。望著眼前這老人怔忡而落實的神情和身影,不由叫人在腦海裏浮現出某些意象:蟲豕般的人生;靜靜、絕望的生活;被搭於弓,被捲於風……。他即將老死凋零在此地,而大陸家鄉親人猶引頸盼望他能歸去。這樣的念頭,即便每天在心頭閃過三兩分鐘,也是叫人忽忽若狂的。所以,我能體諒他的孤僻和桀傲,我明白,這些無非是他「若狂」的一部份。
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張臉,臉好比指紋,是個人獨具的,又好比個性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但鳳山溪畔的這名老兵,十幾年來都與蛇鼠為伍的老人,卻是個沒有臉的人,沒有臉是果又是因,時代、社會、命運──或者加上他自己的本性,遞奪了他的臉,使他日漸淪喪成一個無臉之人,然後,反過來他也空無了自己的臉,來自我維護,並且來反擊嘲諷加在他身上的不堪,無論如何,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中國近代史的悲劇個例。
頌曰:
你的臉是一頁空白的紙
曾經戀人在上面寫熱吻
母親在上面寫叮嚀
父親在上面寫期許
師長在上面寫祝福
直到所有的幸福都自幸福中逃逸
又成為一頁白白的紙
在風中飄搖
在風中飄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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