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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緣

發布日期:
作者: 王羅莎。
點閱率:604

睜開眼,視線所及是一片黑暗。
伸出手,觸摸到一團潮溼。
耳朵聽見,一片鴉雀無聲。
黑暗、汪洋、靜默,禁錮著,使我無處遁逃。
不見天日的世界,是我容身的所在。
幽冥。
「莉,在包什麼呢?」
剛鑽出廚房的楓,看著端坐在地板上的女兒和散落一地的報紙,一臉納悶。
小莉循聲望向母親,睜著兩顆水汪汪的大眼睛,咧開嘴笑了。
「這是爸比,」她晃晃嫩白的左手臂,手中是一只西裝筆挺的肯尼娃娃,接著她舉起右手,「這是媽咪。」
那只芭比娃娃穿著一襲白色婚紗。
楓看見芭比手裡緊握的捧花,心裡想起的卻是自己曾經捧著的那束。
「我要把媽咪送給爸比,爸比送給媽咪。」小莉只顧揮舞手中的兩只娃娃,沒發現媽媽早已掉進一個人的回憶漩渦……
永遠記得那片沙灘。
永遠記得那面海。
回憶,屬於一個人、兩個人的,一層層向上堆疊,有如細沙一般層層覆蓋,最後變成一塊又廣又厚的沙洲。踮起腳尖,人只想藉高起的沙丘眺望美好未來,卻遺忘腳下是鬆散的細沙而不是堅固的土牆,非但看不遠,還會被流沙捲入回憶的洪流中。
那場搭建在白色沙灘上的白色婚禮。
「準備好接捧花了嗎?」
「好了!」
楓轉過身,背對躍躍欲試的伴娘們。
眼前一片無邊無際的藍色大海彷彿就是她憧憬的幸福未來。
她的眼眶變得矇矓、變得濕潤,就在眨眼的一瞬間,她幾乎聽見眼淚雜碎在捧花上頭清脆的聲響。
是時候說再見了,那些過去。
捧花在空中畫出一道美麗的拋物線,楓的腦海裡則出現一盞跑馬燈,快速回顧她截至目前的短暫人生。
她甚至想起永強求婚的那天,也是在這片海灘。
「如果王子用一隻獨一無二的玻璃鞋,能夠找到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公主,那我是不是也能夠用手中獨一無二的戒指,套住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妳?」永強打開戒指盒,跪在楓的面前,「嫁給我好嗎?」
她驚訝得說不出話,只是靜靜伸出手。
撲上岸那一波波澎湃大聲唱和著,送她走向愛情的終點。
戒指戴上的同時,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不斷滾落,落在沙灘上,滲進地表。
她終於盼到了這一天。
落日將戒指染上亮麗的橙色,照進她的眼裡,更照進她的心裡;這枚戒指不僅套住了指頭,更套住她的心。
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門鎖轉動的聲音將楓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我回來囉!」永強的渾厚嗓音隨著門扉開啟傳入客廳。
「你回來了。」楓淡淡的回應。
「玫瑰花美嗎?」
「嗯,已經插好了。」楓指著角落矮櫃上那只被二十朵玫瑰花擠得快喘不過氣的白瓷花瓶,花瓶旁還擺著連同玫瑰一併送到的小卡,上面寫著:老婆,結婚八週年快樂。
歲月不饒人,一轉眼就是八年。
「爸比,抱抱。」楓身後竄出一個小人影衝向永強。
「莉今天有沒有乖啊?」永強一把抱起小莉。
她猛點頭,「那當然。」
「來吃蛋糕吧!」永強舉起另一隻手,大聲宣佈,「今天要慶祝結婚八週年。」
楓接過蛋糕,放到客廳茶几上掀開盒蓋。
盒子裡是六吋的鮮奶油蛋糕,一片雪白上點綴著幾朵鮮豔的紅色。
「很美吧?」永強看著草莓鮮奶油蛋糕,「店員說這是他們的招牌,一天可以賣出幾十個呢!」
楓看著永強自作聰明的微笑,心裡突然冒起一股厭惡感。
十七歲那年,有個男孩說過同樣的話。
「店員說這是他們的招牌哦!」
同樣的草莓鮮奶油蛋糕上,當時插著兩根紅色蠟燭。
「兩週年快樂。」男孩拿出口袋裡的戒指為楓戴上,「這是我今天在飾品店買的,不是什麼厲害的牌子,但總有一天,我會送你一顆華麗的鑽戒。」
那一天,他們兩個人手牽著手,說著笑著吃光那個蛋糕。
綿密的奶油就像幸福的愛情,草莓則象徵愛裡的酸甜。
只是,蠟燭有燃盡的一天,蛋糕有吃完的一天,再濃密的愛也有漸漸淡去直到化為烏有的一天。
就像人間蒸發一般,男孩消失了。
「媽咪,我要草莓。」
小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打斷楓的思緒。
「好。」楓微微一笑,給小莉切了塊蛋糕,挑了三顆草莓,又切了兩塊分別給自己和永強。
一家三口圍在茶几邊吃著蛋糕,楓沒開口,倒是永強瞥見茶几上兩綑報紙捲說話了。
「那是什麼?」
「爸比你猜呀!」小莉難掩心中興奮之情,爸爸終於注意到了,但她又不想太早公佈答案。
「是禮物嗎?」他輕笑著。
三歲娃兒精心包裝的禮物恐怕會被大人當作是垃圾,要不是報紙四周貼滿膠帶,永強還真當它是垃圾呢!
「爸比好聰明。」小莉睜著發亮的眼睛,煞有其事的拿起桌上的報紙捲,一個遞給爸爸,一個遞給媽媽,「小莉把媽咪送給爸比,爸比送給媽咪。」
「什麼爸比媽咪的?」永強咕噥著,粗魯的撕開報紙。
終於見到禮物的真面目了,剛和芭比對上眼的剎那,永強還被它嚇了一跳,直到穿著白色婚紗的芭比整尊現身在空氣中,他才恍然大悟:「原來芭比是媽咪呀!」
「爸比你看媽咪是不是很漂亮?」小莉在爸爸的雙膝間嚷著,又伸手抓抓芭比娃娃的金髮。
「爸比也好帥呀!」楓亮出手中的肯尼娃娃,插嘴說道。
永強抬起頭,凝視那張他深愛的臉。
無論是四年前、八年前,或是十年前,那臉龐從未變過,淺淺的微笑始終如一。
永遠記得那片沙灘。
永遠記得那面海。
那是他們愛情的起點。
天邊最後一絲黃橙色沒入海裡,周圍勉強只能靠天空中的慘澹月光照亮,細白的沙灘顯得異常寂靜。
楓光著腳丫躺平在沙灘上,海浪捲上岸時打濕腳踝她也不在意。
她想靜一靜。
「小姐,妳沒事吧?」頭頂上傳來低沉的嗓音,是個男人。
楓睜開眼,正好和頭頂上的男人四目相接。
她搖搖頭,停住,又點點頭。
她在心裡對男人說:我有事,還不是小事。
「如果想睡覺應該回家睡,在海邊睡覺會感冒哦!」男人叮嚀。
「你叫什麼名字?」楓沒搭理他,自顧自問問題。
男人先是一愣,接著乖乖的報上名字:「永強,永遠的永,強壯的強。」
「永、強。」楓覆誦一次。
「我說你如果想睡覺就趕快回家吧,否則……」
永強害怕女孩躺在沙灘上會發生意外,不厭其煩的說著,卻硬生生被女孩打斷。
「我是楓,楓葉的楓。」她露出淺淺的微笑,「想喝酒嗎?我請你。」
永強望著仰躺在沙灘上的楓,還她一個淺淺的微笑:「好啊!」
好一個特別的女孩。
週末的天空萬里無雲,陽光毒辣辣的照在柏油路上,空氣悶得讓人發慌。
「媽咪,我想玩水水。」小莉巴著媽媽的大腿。
楓放下手裡的報紙,捏住小莉肥嘟嘟的臉龐,「莉想玩水水啊?」
「嗯,跟爸比、媽咪一起玩。」小莉咧嘴。
於是充氣水池注滿水,霸佔花園的大半空間。
小莉穿著她的小泳衣在花園裡奔過來跑過去,泡泡水又曬曬太陽,玩得不亦樂乎。
「這娃兒說得倒好聽,爸比、媽咪沒玩到水也罷,還得服侍她這個小公主。」永強嘴上酸不溜丟,臉上卻掛著微笑。
「你不也很開心嗎?」
夫妻倆你一言我一語的鬥嘴,沒發現小莉正對著花園的陰暗角落說話。
「姊姊,妳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妳媽咪呢?」花圃的盡頭站著一個小莉從沒見過的姊姊。
姊姊沒有回答,只是面無表情站著。
「姊姊,妳要不要和我一起玩水水?」
小莉揮動手裡的小水桶向姊姊示好,可是姊姊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來嘛姊姊,我爸比、媽咪都好好,會和妳一起玩哦!」小莉終於忍不住了,她伸出空著的那隻手去抓姊姊的手腕。
沒想到,她只抓住一把空氣。
姊姊憑空消失了。
「姊姊!姊姊!」她在花圃旁緊張的叫著,東張西望尋找姊姊的蹤影。
不是被壞人抓走了吧?
小莉嚇得趕緊跑回爸爸媽媽身邊,上氣不接下氣的說:「爸比,姊姊不見了。」
「姊姊?」
「我想找姊姊一起玩,可是她不見了。」小莉滿臉驚恐。
「姊姊回家吃飯了,沒有空陪莉玩,但是莉還有爸比、媽咪呀!」永強猜小莉一定是看見鄰居家的小孩了。
「我想要跟姊姊玩……」小莉失望的癱坐在地板上。
楓抱起小莉,一隻手在小莉背上拍著,思緒則飄到花圃的盡頭。
那天夜裡她做了夢。
夢裡她看著小莉朝花圃喃喃自語,花圃裡有個灰濛濛的人影不很清楚,才一眨眼,那個人影迅速縮小,最後被黑暗吞噬,消失在牆角的縫隙中。
「圓!」她尖叫著從夢中醒來。
她在昏黑的房裡瞪大雙眼,一股不安和恐懼自心裡竄出,像耗子一般啃食她的靈魂。
小莉開始會對著空氣自言自語,甚至對著牆壁、鏡子招手或微笑,詢問之下一貫的答案都是:「姊姊在那裡。」
永強開始覺得不對勁了,因為楓也出現奇怪的舉動。
「我知道妳一直跟著我,一直在我的身邊徘徊,一直離不開。」
這天永強在房門口聽見楓的自言自語。
「都過這麼久了……」楓突然住了嘴,她看見永強佇立在門邊,立刻給他一個淺淺的微笑,「你進房怎麼一點聲響也沒呢?真要嚇死人了!」
「呃……我在想事情。」
「來睡吧。」楓拍拍雙人床的左半邊。
「嗯。」
躺上床,永強多麼想立刻睡著,無奈腦袋裡快速的運轉讓他越來越清醒。
他突然驚覺自己對身邊的女人有多不了解,他知道她的名字、她的生日,卻不知道她從哪裡來……
十年前,楓在沙灘上踩出一排腳印,走進他的生活。
那個相遇的夜晚,以兩杯調酒作為起點,他們的關係越來越親密;然而,楓從未提及她的家人,從未提過她的背景,也從未提起她的過去。
他只當她是一個人。
八年前,同樣的那片沙灘,楓穿著一襲美麗的婚紗,越過他們的婚禮,走進他的生命裡,在他的心裡畫出美麗的漣漪。
「遇見你之前我是一個人,遇見你以後我還是一個人,直到嫁給你,我終於知道我原來不是一個人。」這是楓為他戴上戒指前說的話。
他從不追問楓的從前。
他不在乎他們在一起之前的所有,他只在乎他們在一起以後可能發生的事。
直到今天,永強才後悔自己從未真正了解楓。
他無法忽略楓藏在眼角的閃爍。
「都過這麼久了……」永強在腦海裡不斷播送這句沒說完的話,臆測楓的想法。
究竟是什麼過這麼久了?
是從前的男人?從前的戀情?還是從前的回憶?
他直覺楓有事瞞著他。
八年過去,這個由永強一手打造的家,這幢美麗的房子,終於支撐不了巨大的謊言,即將崩塌。
「我帶莉去買玩具。」永強趁楓在廚房忙著,抓緊時間。
「午餐前回來,我今天做了你最愛的糖醋排骨。」
廚房裡傳來一陣刀剁,混雜著楓的話語。
「媽咪拜拜。」小莉背著小背包跑進廚房對楓揮手。
「莉拜拜。」
大門關上,門外傳來引擎聲,不一會兒汽車的嘶吼就在空氣裡煙消雲散。
然而有些事,並不是風吹過就能煙消雲散的。就算不提起,那些過往依舊長在那兒,水洗不掉、布擦不掉,根深柢固著。
午餐時間到了,永強和小莉還沒回來。
更確切的說,他們不會回來了。
楓脫下圍裙晃進房裡。
當她的視線和床頭櫃接觸時,她懂了──出門只是藉口,逃亡才是真相。
餐桌擺滿豐盛的菜餚,擁擠得連一點呼吸的餘地也沒有,楓趴在桌前苟延殘喘,獨自享用孤寂的味道。
又一次,男人消失了,孩子消失了。
最終,她還是一個人。
永遠記得那片沙灘。
永遠記得那面海。
回憶,屬於一個人、兩個人的,全背負在她的肩上,使得她的腳步越來越沉、越來越重,逐漸陷入沙裡,最後整個人被流沙掩埋。
那個希望和人分享的喜訊。
「我懷孕了。」楓的聲音被海風吹得細碎。
「你懷孕了?」跟楓喜悅的聲音不同,男孩的話裡滿滿是質疑。
「我們結婚吧!」「打掉它!」
「不可能!」「不可能!」
楓和男孩同時脫口而出,卻完全是兩回事。
男孩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沙灘,留下楓一個人感受孤獨的喧囂,澎湃的海浪洶湧著,像在笑她的癡、她的傻……
彷彿人間蒸發一般,男孩消失了。
男孩搬出住處、換了手機,一點消息也沒有。
楓看著空了一半的屋子,第一次,她嚐到被遺留的滋味。
她想起男孩說過的話,「總有一天,我會送你一顆華麗的鑽戒。」
在一起時,每一句話都說得那麼美;分開後,諾言全都變成了謊言。
楓拔下男孩給的戒指。
回到桌邊,楓夾起一塊糖醋排骨,才嚼幾下又吐回碗中。
這一切真是令人作噁。
無論是男孩的虛偽、永強的自作聰明,或是她自己的淺淺微笑,全都令她噁心想吐。
這八年來的謊,十年來的罪孽,都該在今日畫下句點。
走進房間,她目不轉睛盯著床頭櫃,眼角的淚終於忍不住滑落。
櫃上的一張紙,草草書寫著:楓,我愛你,但我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妳。雖然我從來不在意你的過去,但我無法忍受你的欺騙,你摧毀了我對你的信任,更摧毀了我們的婚姻,我沒有辦法繼續下去,所以我選擇帶著孩子離開。
楓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這一切多麼諷刺!
除了紙條,還有一個不該出現在床頭櫃上的玻璃罐。
楓小心翼翼收藏了十年的玻璃罐,總是用一塊黑布包覆著,今日卻這麼赤裸裸的攤在陽光底下。
玻璃罐中注滿的液體早已變得渾濁,裡頭還有東西漂浮著。
蓋子上以透明膠帶固定住一枚戒指和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圓,五個月十四天,剖腹產。
楓扭開蓋子,一陣刺鼻的氣味由瓶中散出,她將嬰兒的頭捧住,拖出瓶外。
嬰兒的眼睛半張,彷彿期待看見許久未見的陽光。
「圓,媽媽不會再放妳一個人了。」楓輕柔撫摸嬰兒的頭頂,流露出一絲母愛。
「媽媽好遺憾沒能生下妳,只能用這種方式擁有妳……」
仰起頭,楓將瓶中的液體一飲而盡。
這是今天唯一不讓她感到噁心的食物。
而那一刻,嬰兒的唇角彷彿抽動了,像是在笑似的──笑這個家的摧毀。
睜開眼,陽光如此和煦美麗,黑暗已經離我遠去。
包圍我的再也不是一團潮濕,而是清新空氣。
耳邊傳來悅耳動聽的聲響,我不再獨自承受無聲的孤寂。
我逃脫出羊水。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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