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這一年，新的同學進入他的班級。他一眼就記住她，她有女孩子少有的壯碩身材和直爽個性。身高一七五，即便身材和她一般的男生，也可能要對她敬畏幾分。她坐在最後一位的靠窗角落。他講課時，她有時會將目光眺望至外面的世界。被發現心飛向外時，她總是笑笑地對他扮鬼臉，他本來就不是個會讓學生產生畏懼、有威嚴的老師。她敢在他面前說無傷大雅的笑話，讓大家莞爾一笑。他們的年齡差距像父女，相處卻像兄妹一般。她是班上的開心果，也是樂於助人的天使。她是芳如。
班上有個行動不便的同學，若要到一樓以上的層樓上課，芳如是帶她上下課的「車伕」。雖然成績普通，她是個活潑勤勞的孩子，學校的活動，她一馬當先，願意擔任吃重的總務工作，統籌人員、設備、場地等的規劃和調度。任何活動，若沒有她的參與，好像少了一個靈魂角色。雖然不是班長，也沒有擔任何職務，由於她的高人氣，和親切隨和的態度，一些做事會慢吞吞、東拖西忘的同學，也變得步調明快多了。去年，他的班級榮獲校內勤務獎，最大的功臣是她。
只是奇怪，芳如的父母不曾出現在校內的活動場合。問她是否要打電話給他們，請他們蒞臨，她總推託父母若接到學校電話，會以為女兒發生了什麼事而恐慌。學校規定導師一年至少要進行一次家庭訪問，她也藉故說，父母親忙著做生意，早出晚歸來婉拒。她是善解人意的人，會幫助弱小的同學，會主動分擔班上的勞務，父母親應該也是明理和善的人，怎會一再拒絕他的家訪。
有一天，他私下循址找到她的家。「你好，請問何先生在嗎？」是一位盲人開門。深談後才了解，她的父母都是盲人，住在簡陋的房子，以按摩為生，她是長女，還有兩個讀國中、國小的弟妹。按摩的收入不穩定，為了減輕父母的負擔，下課後，先回家做好晚餐，她固定在附近的餐廳打雜，洗碗。當同年齡的孩子晚上可以安穩在家和父母聚在一起，享天倫時，計畫假日要去哪裡散心時，她則在洗碗槽，以洗潔劑搓洗碗盤的油污，握著拖把除淨地板上的髒亂。心裡想的，是還沒有完成的作業、弟妹有沒有讀書、外出工作的父母是否安全到家。
他沒有告訴芳如，他已經見過她的父母了。他現在明白，為何她的手總有龜裂或割傷的痕跡。她趴在桌上睡覺，他不會走到她的身旁，敲打她的桌子，提醒她現在是上課時間。他也些許可以體會，為何她看著窗外時，眼神裡的茫然為何而來。去年的寒假，學校的工讀工職名額，他向校長特別說明，希望留一個機會給她，可以讓她一面工作，也一面讀書。
即便生活環境惡劣，到了學校，芳如依然笑臉迎人。當他看到她和別人玩在一起時的怡然自得，心理不禁對她產生敬佩，亮麗的青春歲月應該是自由開展，卻要在家庭與學校間兩頭燒，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每天辛苦的生活，還可以笑得開朗，她不僅身形壯健，心靈也一樣堅強而成熟。學校的社團，芳如選擇「愛幼社」，她想以她的愛心去關懷比她更不幸的孩子。這樣的胸懷，當然會感動人，難怪同學會這麼喜歡和她在一起。
有一天，芳如興奮地對他說，職校畢業以後，不管怎麼辛苦，也要完成大學學業。下課返家的途中，一輛觀光遊覽車突然迎面撞到她的摩托車，她整個人被震出車外，摩托車則被摔出十幾公尺之遠。她，骨盆碎裂，送至附近的醫院急救，因為穿著制服，很快地就知道傷者的身分。他第一個趕到醫院，拜託通知他的員警通知她父母。急救的過程，他全程陪著她父母，及他們的朋友。四個盲人跪在醫院裡焦急、祈求、禱告，他則頻頻詢問護理人員，人有沒有救活。血壓三十，心跳微弱，輸血已幾萬CC，幾個小時過去了，醫生終於出來，沈重地告訴他：「病人傷的太重，我們已經盡力。」
她父親聽到這個消息，頓了一會兒，輕輕地嘆了口氣，「上帝送給我們的天使，現在她被接走了！」眼淚緩緩地從他看不見的眼瞳裡流下，毫無聲息。十八歲的生命，沒有說一聲道別，愛她的人也來不及向她索一聲再見，就在人間劃下句點。
雖然不是教徒，他還是協助她父母統籌芳如的告別式。主禮的牧師引用的一句話「因受苦難得以完全」，如今聽來，對於芳如吃苦當吃補的樂觀，他頓然有所悟。身處困頓或遭遇打擊，不意氣消沈，或即便跌倒，仍然能爬起來，勇敢地往前走，這樣的人，也是有福的人。芳如就是如此。困難對於像她這樣要為生活所需而奔波的人而言，是奇妙的體會，愈是勇於迎接和承受，愈能從苦水嚐出甘甜的活泉。也許必須提早面對世間的人情冷暖，但因為體會人生的苦澀，更能以同理心看待處於類似光景或是更為不幸的人們的內在感觸。
那個座位，曾經是為她預備的角落，從高二開始，一直到畢業前兩個月的今天，杜鵑花盛開的三月，新芽萌生為嫩葉的三月，可惜，座位的主人已經離開。
他再也聽不到她突然張口咧嘴的笑。一個正值花樣年華的生命，雖然無法再次來年杜鵑花的血虹姿色，經歷人間的喜怒哀樂。她的軀體早已化成灰燼，但在短短十八歲的青春，卻留給曾經與她生活過的人，父母、同學、師長，有些懷念，或是永遠的緬懷。
現在，靠窗角落的座位依然是空蕩蕩的，除了窗邊掛滿紙鶴祝福她在另一個世界免於憂傷只有快樂。不過，在有些人的心裡，她的角落依然存在，只是從有形的空間遷徙到無形的心靈，因為，她曾經帶給他們快樂或溫暖。
她的座位，是個令人懷念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