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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飄零的蒲公英6〉─鄧大明舊業已隨征戰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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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黃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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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座窩居在幽靜山間的袖珍型小學,四面環山,時間靜止了般,聽說只有六十幾名的學生正在上課。一隻不知名的黑色羽毛的鳥飛越校園。事先打過招呼了,所以我很輕易在值班室找到他。
他的個頭矮小,也不算多精壯,可是,以七十三歲高齡,卻有著那麼一雙精鑠猛鷙的鷹眼,這倒很少見。
「我是蛙人。」鄧大明說。
「哦,難怪。是兩棲突擊隊?」
他笑笑,沒答腔,隔半晌,才又接了句:「兩棲突擊隊是我們訓練的。」
「兩棲突襲隊有骷髏標章是吧?」
他又笑著瞟了我一眼,眼神洩露出一份不屑跟「非我族類」表白的意味。我不禁端詳著他,眼前這名位輕人卑的老者,貌不驚人,委身僻野,誰知道他竟然曾經是個殺人不眨眼、戰功標炳的「終極戰士」?
有這樣異常經歷背景的人,往往輕則吹噓好漢當年勇,興起今非昔比的牢騷,重則嫉世憤俗,甚至表露種種反社會的偏激言行舉止,所幸,這些在鄧大明身上都沒有。我很好奇,他是怎麼調適過來的?他並沒有讀過很多書,想必,不是從書本典藉中獲得這種應對生活的智慧的。他從民國三十六年離開家鄉,一直到民國五十二年退役,在部隊的這十六年期間,他出生入死,殺人無數,莫非生死搏鬥對他來說也是一種修行?竟然也讓他從其中得到某些生命的穎悟?
我暗暗驚嘆不已,真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隔壁一層薄薄的木板,就是校長室,他仍煞侃侃而談;訪談過種程中,兩次有年輕的女老師闖進門來,一句禮貌性的招呼也沒打,在我們身旁櫃台東翻西找。我有點尷尬地為他感到抱屈,他卻依舊面不改色,神情自若,一付不卑不亢的樣子。
鄧大明是在民國四十二年從越南富國島撤退到台灣來的。他們這批當初追隨黃杰的國軍人數共有十八萬,卻打到只剩下三萬名部隊回到台灣。
抗戰的時候我沒打過仗,還年輕嘛。鄧大明這樣開始溯憶著自己的歷史。那時候算是流亡學生,在四川大後方。我老家在貴州省城,姊姊還纏足呢。我在家裏排行老九。
後來國共內戰那就不一樣了,那年頭抓壯丁,三十六年,我從家鄉出來,當時我已經結婚,太太是從小指腹為婚的,生有一個兒子,他今年已經五十幾歲了。我從家裏出來,從那時候開始,跟著部隊在全中國各地打仗。三十六、七年,在江西金剛山打過一仗,陳誠的部隊,三個兵團上去,跟共產黨的部隊打得很慘,後來我們撤退了。也待過十四兵團,何紹周的部隊,從東北撤退,在廣西、雲南、貴州幾個省打游擊。
徐州會戰我也打過,機槍槍管打得通紅,只好用尿去澆冷它。其實前面都是自己人,那時候,換個帽徽,就變成別的部隊了,可是你不行呀!等打完清理戰場,那屍體堆得有兩層樓高。
到台灣來,待過好幾個地方,高雄、崎頂、淡水,都待過。光是在淡水就訓練了六年,游擊幹部訓練班,簡稱游幹班。
那時候我們去突擊大陸,配合美軍行動,從台灣用飛機把我們載到雲南,去了三個中隊,每個中隊五百人,總共一千五百人,回來的時候只剩下一個中隊。美軍事先還出動飛機去炸射過呢。
「你沒事?」我問:「有沒受傷?」
「沒事。我打過這麼多仗,從來沒有受過什麼大的傷。」鄧大明笑瞇著眼:「只有這雙腿,風濕,就像晴雨計一樣準。」
他接著往下說:
我三次砲戰都在金門。九三砲戰、六一七、六一九砲戰和八二三砲戰。八二三砲戰開始打的第一天,我們的飛機在昔果山降落,當天,馬上趕到大二擔,到大陸偵察。
我們下海,一游就是兩三千公尺,來回都一樣,還帶著槍。那時候劉玉章當金門防衛部的司令官,我們任務一成功,回來就加菜。有一次,到對面播音站去抓人,有個播音小姐說什麼也願意跟我們過來,後來,我們只好把她殺了,割了她的頭,給帶回來。現在回想起來,是很殘忍,那年頭,敵我雙方是誓不兩立的。
鄧大明唇角梁著淡漠笑意、敘述著往事的這時,一道細而斜的陽光蒼蠅般打在他左頰,他不經般抬頭瞥了外頭一眼。
「太陽很美。」他突然沒頭沒腦冒出這麼一句。
「哦,天氣很好。」我隨口接著說。
又有一次,我們的行蹤被發現了。他繼續往下說。我們抽雙麟牌香煙,丟的煙蒂讓他們給察覺了。我們邊打邊退,有一個人逃到山裏頭──我們三個人一組,組長是中校──三個人同生共死,只要其中有一個人沒有回來,另外兩個人也就不能回來。我們先游回金門,第二天,冒險再潛入大陸,總算把那名逃到山區的同伴給接了回來。
平常,我們在營區都只穿短褲,打赤膞的,隨時待命,只要一個命令下來,馬上槍拿了就走。有一次老總統來巡視,我們正在房間裏頭玩牌。老總統進來一看,說:「好,好,你們玩牌。」馬上又走了出去,我們連站也沒站起來。
說到這裏,他撫摸著臉頰上的陽光,原本峻厲的眼神似乎變得有些柔和。
我在民國五十二年自願退伍,當時領了一萬多塊吧?好像。還有兩套中山裝,一床棉被,一床蚊帳。從部隊退下來,挑過磚;到南寮香山那邊的鋼鐵廠做過翻砂,有五、六年吧?翻砂的工作太苦了;又去挖過煤礦六、七年;又出海捕漁,也是六、七年。全省到處去做,有什麼工作就去做什麼。到這間學校做夜間警衛是朋友介紹的,已經做了八、九年。
有沒回去過大陸老家?回去,每兩三年就回去一趟,最近這幾年才沒回去。說到這裏,鄧大明眼瞳盈渙出一抹光彩,顯然,他對故鄉是有著一份眷戀的。不過,半出乎意料,半也在我的料想中地,緊接著他說大陸老家那裏已經住不慣了。
回到老家,爸媽己經過世了,父親是被共產黨鬥爭死的,他曾經當過縣長。要不是打仗,我們家在當地可以稱得上發達了。鄧大明說,我們家兄弟姊妹十個人,我排行倒數第二,只有一個弟弟年紀比我輕,不過也都成了老人了。姪子輩都吃公家飯,生活還算遇得去。 「那你太太呢?」
「己經死了。兒子我每次回去都會拿個二、三十萬給他。」
談到這裏,他沈默了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探訪這些老兵時,每逢遇到他們緘默下來,發楞,或著盯著我看,我總會興起一種類似歉疚的情緒。相對於他們這個族群的橫逆不幸,我其幸運,我總覺得像我這樣生而幸運的人,其幸運是以他們不幸作代償換來的。
「這個時代對不起你們。」
聽我這樣說,鄧大明笑笑,沒表示什麼。我這句話難免廉價的同情之嫌,難而,卻也屬實情。在一個亂世裏,總有某些人成為犧牲者。這些犧牲者通常是些庸弱者。然而,時而有些者也會無端遭時代的巨浪捲滾而去,這時候,也許只能歸咎於命運的播弄了。
我們這一代的確是比較倒霉的一代。鄧大明又說,跟著部隊從南到北,整個中國跑遍打仗。累了,從部隊退下來,那時候國家窮嘛,還沒有什麼退撫制度,我們自願退伍,兩手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不過,其實我們也不會去想那麼多,誰也不怨,也無所謂誰對不起誰,是不是?又不只有我們一個,大家都一樣嘛。
氣氛難免傷感,我趕緊再轉個話題,問他現在是不是住在學校?
「外面租了個房子,每個月五千。這裏也住。兩個地方輪流。」
「伯伯身體還不錯嘛,怎麼不討個老婆?」
「算了,別去害人家了。」鄧大明用輕描淡寫的口吻說,把頭別開。
凡是誰不想提到的往事,我都不再追問。每個人都該保有一塊尊貴的田野,在那裏,他要默然踽踽而行或呼嘯狂歌,那任憑他的自由。只有一板之隔的校長室傳來講話聲,是校長和老師洽談公事?還是嫌我們這邊太吵了,干擾到他們的安寧?我不免感到些許尷尬,鄧大明卻依舊一付滿不在乎的神態,我想起先前他提到遇見老總統巡視,他們幾個人兀自玩牌,連站都沒有站起來的那件事情,那同樣是一種在生死之前的或灑脫漠然吧?這次的訪談便在下課鐘響,走廊傳來學生童稚的嘈雜聲中結束,我提議為他拍幾張相片,他二話不說爽快地答應了。
離開學校的歸途中,巧遇一位昔日同事,原來他的老家正位在學校附近,當他得知我此行的目的,又告訴了我一些關於鄧大明個人生活剪影,慼著這些點點滴滴的側面資料,我似乎更可以揣摸出這位草莽英雄的那份「舊業已隨征戰盡,更堪江上鼓鼙聲」的寂寞情懷。同事是這樣告訴我:
我小孩在這裏讀書,我早上也常常到學校操場運動,見面當然會打個招呼,他總是笑瞇瞇,盯著你看,可是不會跟你很熱絡,好像跟你中間有堵透明、無形的牆,這就是一般老芋仔和本省在地人之間的隔閡嗎?倒也未必,或許他個人才是主要的原因,好像他對自己的身份和經歷特別有認知,我這樣說,不曉得恰不恰當:他還活在戰爭殺人的陰影裏。證據嗎?證據是沒有的,不過也許他的微笑,淡漠,在在都是證據也說不定。
我們習慣叫他老鄧,老鄧八年前在學校當校警,負責夜間校園安全的工作。八年前的薪水是一萬塊,八年後還是一樣一萬塊。他說他不在乎薪水,他是來這裏「修身養性」的,這話我相信,我明白「修身養性」的意思,斯坦因稱海明威那一輩的人為失落的一代,打過越戰的美國青年更悲慘,回國後才知道自己身心受到的斲傷,遠超過自己所能想像的,而像鄧大明這一輩份的中國人呢?有沒有一個什麼像是「失落的一代」這樣漂亮的名詞來稱呼他們?來為他們戴冠冕?你是個作家,也許你有這個義務來為他們作個定位。對不對?他們受過的傷害那才大呢。當然,他們受傷,也讓別人受傷,受苦,受害,就像鄧大明殺的許多自己的同胞,包括你所說的,播音站那位被他割下頭的播音小姐。但是,歸結說來,他是個時代的犧牲者,時代的倒霉者,是不是?
學校門口對面有座土地公廟,每天早晚,他都會到廟裏上香,這成了他每天的例行公事,他這種虔誠是頗堪玩味的,你不妨解讀看看吧。
聽說他外面有個同居的女人,是個寡婦。那寡婦有三名子女。鄧大明時常拿錢給對方撫養小孩,不過小孩並不大接受他,還不時頂撞他、譏諷他。他很心灰意冷,所以也不願意和他們住在一塊。以前,他常常到那裏一間養雞場打牌,後來養雞場老板死了,賭場才散了。此外,他對學校這一帶的婚喪喜慶,不管紅白包,他都會送,他算是相當懂得人情世事的。
頌曰:
路已走到盡頭
我知道林子裏有什麼在等著我
孩子班鳩般的笑聲
洗滌了我的心
還有花叢裏雙魚的唼喋
我並不去干擾他們
儘管那交纏的身影驚醒了我的記憶
 我想起一個美麗而驚惶的女子了
她喉嚨悲哀的默喊
瞳眸溢出的浪花
我將靜靜走向她
在林子過去再過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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