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
傍晚七點左右,電話聲準時響起,直覺以為又是公公打來關心孫子們的用餐情形,「跟阿公講說在吃……了。」忽然想起,公公再也不可能打電話過來了。
公公是一位老實的大好人,他不認識字,也不會撥打電話,只因為我們住在金城家的電話號碼只有三個數字,是他唯一會撥打的一支電話,公公曾說:「阿聲要去大陸工作前,曾經交代他要注意二個孫子的情形和有沒有按時吃飯。」自老公今年一月初開始赴大陸工作以來,公公每天傍晚準時七點左右,都會撥打電話進來關心孩子們的用餐情形。
人無法預知自己哪一天會面臨人生最後的關卡。女兒最近在寫一篇作文,題目就叫「時光隧道」。女兒想破了頭,不知該如何下筆寫這樣的文章,我跟女兒講:「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回到4月10日這一天,回去跟阿嬤講,無論如何也要阻止阿公去菜園種花生,或許……悲劇就不會發生了。」女兒回答:「有啊!那一天阿嬤就已經阻止過了啊!但阿公還是一樣堅持要去種花生……」如果,人生可以重來的話……。
回到4月10日那一天的下午二點左右,妹妹打電話來說:「你公公在菜園裡跌倒了,現在人在署立金門醫院,要你過去看一下,媽說叫你順道過來載她一下,她也要去醫院看一下親家公。」下午二點半抵達了醫院,公公躺在急診室的病房,整個人很清醒,媽媽問他情況,他指著肚皮,說只有肚子上方很痛。婆婆在一旁補充說:「上午十一點半跌倒的,說是要種花生,我一直跟他說花生去年收成不好,今年不要種了,他不聽,還是要去清溝……,我看他溝都清好了……,人也離開現場….,不知道怎麼又會……,還跌下了籃球場。」我在一旁聽著,心想籃球場的高度約有一公尺深,距離我們家的田地,還有一層高高的邊緣,是怎樣的跌,怎麼會跌落下去,幸好看起來沒有什麼大礙,整個人意識清醒,外表也只有簡單的頭皮外傷和手腳擦傷。醫生說要觀察六小時,看看有沒有腦震盪等的併發症,如果都沒有事,就可以出院了。婆婆說要到下午六點才滿六小時:「你先載親家母回家好了,下午六點左右,你再過來載我們出院。」幸好,沒有大礙,老公最近一星期赴西安參加台灣農產展,人不在廈門大嶝島,路途遙遠,家人平安健康最重要。
回到金城約三點多,打了一通電話給老公,他說:「他和他們老闆現在人在華山之上,農產展至十二日結束,隔天就會返回廈門。」技巧性的詢問了一下西安到廈門的飛機班次多不多,老公說蠻多的,還有直達班機,約三個半鐘頭就可以抵達廈門,先在心裡有個底,了解一下西安至廈門飛機的航程班次。公公看起來還好,沒有什麼大礙,先暫時保密,等再過個三天,他就會返回廈門,到時再叫他回來看看公公。
快五點的時候,在金城城區運動場附近尋了一圈,有看見古城國小的運動員搭乘公車返回學校,但是沒有尋到兒子和女兒,因為兒子和女兒家住金城東門。因此,老師都會讓他們二人在運動場附近等待媽媽去接,繞了一圈沒有見到他們,猜想可能是兩人先走路回家去了。車子開抵住家附近,等了一會兒,沒見到人,就去按按自家的門鈴,測試二人是否已經到家。按了一會兒,也是無人回應,不放心的爬上樓梯間尋找,才忽然見到剛從外面逛了進來的兩人。「我剛去運動場找不到你們,你們是走菜市場那一條路回來吧!」「你不快一點來接我們,胃痛死了,還走那麼遠的路,都快走不動了。」女兒一邊抱怨,一邊胃痛的快要直不起腰來。女兒這一、兩天運動會個人賽都沒有獲得獎牌,心情超級不爽。「四百接力第幾名」我問。「第二名啦!還是沒有辦法第一,超想說,要為小學六年留下最美好的回憶。」女兒爬上了階梯,最近電梯又鬧故障了,女兒自從去年清明節當日,我們三人被困在電梯長達二十三分鐘之久,還出動了消防車和救護車準備救援的場景之後,一年多以來,只要可以不搭電梯時,女兒絕對不進入電梯之內。「等一下,阿公在菜園裡跌倒了,現在人在山外醫院,你是要上樓去休息呢?還是要跟我去山外看阿公。」
「走啦!走啦!」女兒二話不說,只回答了一句,人就帶頭往外走出去,「你確定,你不是胃在痛。」我再一次確認。「走啦!走啦!去看阿公。」女兒不耐煩的重覆,並帶頭走了出去,弟弟也背著書包跟在她後面,把我一人晾在樓梯間。
是怎樣的血脈相連,竟讓渾身不舒服的女兒,平日可以待在家中休息時,就絕不出門的她,今日願意為了看看阿公,忍受身體的不舒服出門。誰也沒想到,這一次竟是清醒時的阿公,見到他們的最後一次會面。車子開到了成功附近,大伯來電告知他下班後直接抵達了醫院,等一下會載爸媽他們回水頭,叫我可以不用上去了,免得多跑一趟。
「阿伯說他人在醫院,等一下會載阿公他們回家,叫我們可以不用去醫院了,你的意思呢?」一邊詢問女兒,心想都已經開到了成功,再沒多遠就可以到山外,不差這一點路程。「走啦!走啦!去看阿公。」女兒又再次的重複去看阿公的話。
「阿公!阿公!」到了醫院,帶來了兒子和女兒,圍繞在阿公的床旁,給阿公看看多日不見的孫子。「龍哥說他今天大隊接力追過了二個人,我猜想他大概剛好遇到二個肉咖吧!」把兒子剛在車上的戰報轉述了出來,奶奶和阿伯聽了都很開心「以後就跟阿伯一起跑步,包你有前途。」阿伯喜歡長跑,平常在家都會一個人繞著村子練習跑步。「多多(女兒)她們四百接力得到第二名。」「平去年好不好。」去年四百接力也獲得第二名。因此,「爭冠」一直是她們四個六年級小女生最大的心願。
「我代表上台領獎,站在第二名的位置,又一次領四個獎牌,超爽的。」女兒是又失望又高興的可以站上第二名的位置領獎,一掃今年個人賽二百公尺和四百公尺都沒有入圍決賽的遺憾。
兒子今天一整日都在運動場上,如今體力用盡的趴在隔壁床上休息,他們的阿公雖然很少言語,但是可以看見他很開心兩個孫子可以上來看他。「你們先回去好了。」看龍哥累極的趴在隔壁病床上,奶奶很不忍心的要孫子和孫女兒趕快回去休息。「多多今天跑太累,胃在痛。」「先回去休息好了,我們六點也要回去了。」奶奶趕人。離開醫院外面已漸天黑,我們在山外用完餐後,再返回金城。
晚上九點剛過,大伯從醫院打了一通電話過來:「阿真你先不要緊張,先把小孩子安頓好,老爸現在情況有些危急,必須馬上後送台灣治療,我現在人在醫院,你回水頭去載老媽,並請她準備老爸的換洗衣服。」走出房間,兒子在客廳看電視,他才小三,有些事情他還不是很能理解,女兒在她的房間顧電腦「阿伯剛打電話過來,說阿公很危急,必須馬上後送台灣治療,我現在要回水頭載阿嬤去醫院,你跟龍哥要待在家裡,還是去外婆家。」
「怎麼會這樣,不是好好的嗎?」傍晚看阿公人還很清醒啊!「詳情怎樣我也不知道,要去醫院看看才知道。」我回答女兒。「在家裡好了。」都已經是晚上九點過後,再過不久就要就寢了。「弟弟你要幫我顧好,有事打電話給阿姨。」我說。「好啦!你快去啦!」女兒催促,一邊頭也不回的顧電腦。
回到水頭家中,大嫂已經準備好大伯的衣物,也協助婆婆將公公的日常用品帶整齊,車子一駛入車道,二人早已等候在一旁。「怎麼會這樣?好端端的,要後送?剛剛回去還吃了兩碗稀飯,沒看過他吃這麼快?還像是吃不飽似的,想要再添一碗?」婆婆急急的說著。「叫他慢慢吃,吃完整個人臉色就不對了,漸漸失去意識,站都快站不穩,還一直揮手要拉旁邊你大嫂的衣服。」婆婆擔憂的說著情況。
「不要跟阿聲講,他人遠在西安,十三日就會回廈門,現在跟他講,他遠在天邊,只能乾著急、擔心,也沒什麼用,先拖個幾天,等他回廈門時,再跟他講。」在車上,婆婆又是擔心眼前的丈夫,又是擔心遠在天邊的兒子如果知情,情緒上不知道能不能夠受的住。
到了醫院,一群護理人員忙進忙出,又是插管又是推急救儀器,「我說先不要跟阿聲講,看情況之後,再跟他說。」婆婆一次跟老大和老三說了,先不要讓遠在天邊的老二知情。看著直直躺在病床上的公公,內心交戰不已,要不要打電話?真的,現在是半夜,說了也只是讓他乾著急,沒有飛機,也沒有船,可以讓他馬上趕回來。在病床上的公公,眼角淌著淚水,嘴巴插著管,在一旁的我,似乎聽到他的嘴巴不斷的傳出呻吟聲,兩隻露出在外的腳,黑的讓人心驚不已。
不斷的在心中交戰多次,最壞的情況是,明天一大早再跟老公講,要不要回來金門,再由他自己決定。最後下決定,先打一通電話探探看他那邊的情況好了。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飛機還要再等半小時以後,才會起飛。
整個急診室人滿為患,剛才九點多的時候,李縣長服務處的人馬上急急的走了進來,協助聯絡台北服務處的人員,緊接著陳立委的兩名助理也跟著隨後趕到,很有效率的指導著該如何填寫表格,並說明整個後送過程,抵達了台北之後,也會馬上有人攜帶著表格等候,並協助處理一連串的就醫事宜。
晚上十點半,打了一通電話給遠在西安的丈夫,詢問農產展時的茶葉生意好不好?「不好,主要是來玩的,農產展沒什麼生意。」「你幾號要回來?」「十二號結束,十三號回大嶝。」「那你要不要回金門?」「怎麼了,有什麼事?是誰?」老公竟然一猜就在詢問是誰?平常最有可能讓他提心吊膽的就只有兒子和公公了,八成他心中猜測的也是這二個人的其中之一。「沒有啦!爸中午在菜園裡跌倒,去醫院觀察六小時沒事,已經回水頭休養了。」
「有沒有怎樣?嚴不嚴重?」老公不放心的再次追問。「沒事,觀察六小時都沒事,已經回家了。」我在心中盤算該怎樣回覆,老公才不會太擔心。「那就好。」老公放下心來。「那你明天要不要回來。」看公公剛剛的情況,是那樣的讓人怵目驚心。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