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
「回哪裡?廈門或是金門」被隱瞞實情的老公,當然不知道情況有多麼危急。「當然是金門。」我肯定的說。「我現在人在西安。」父親人平安就好,等過個兩日,回到廈門之後,再抽空回去看他老人家。「我知道,既然那邊茶葉生意不好,那你明天要不要先回來金門看一下。」「不是說不要緊嗎?」「是不要緊?但我看他兩隻腳黑的可怕,因此,建議你最好能趕快回金門。」「知道了,再看看,要跟我說情況喔!」再過二天商展就結束,視情況如何再做決定,總不能把老闆一人拋在西安,自己先行回去吧!「好啦!」不能明講,也不能講太多,又要報喜不報憂,只希望公公一切可以平安,可以撐到十三日阿聲回到廈門來。
漫長的一夜,許多人都不敢睡的硬撐著,希望這一夜,可以平安渡過,也希望最後一切都會平安沒事。一直不敢入睡,開著電視直到凌晨一點。
過了半夜一點,一直沒什麼動靜,準備要入睡了,眼睛才剛閉上眼,就被電話聲驚醒,多可怕的電話鈴聲,希望不是帶著不好的訊息而來的。
「老三明天一大早會搭乘最早班的飛機,你回水頭幫老媽找老爸的榮民眷屬證和身分證,今天太匆忙,忘了帶身分證過來。」大伯從三總打電話過來。幸好,不是什麼太差的消息,可是,被這一通電話驚醒後的我,又睡不著覺了。開著電視,睜著眼睛,時間走過了二點,一直告訴自己,一定要睡一下,一大早還要趕回水頭一趟呢!矇矇矓矓之中,似乎淺睡了一下,清晨五點三十幾分,又被吵人的電話聲驚醒,帶著不安的心,接起電話。
在電話中,大伯語帶哽咽的說:「阿真,爸不行了,今天就要回金門去了,妳趕快打電話給阿聲,叫他趕快趕回來見爸最後一面。」聽完之後,整個人傻住,也開始淚流滿面,怎麼會這樣,不是還好端端的嗎?不是只是輕微的頭皮外傷嗎?為什麼送去台灣,卻得到這樣的回應?好想找人大聲的說一說、哭一哭、問一問。看著睡在一旁的兒子,他還太小,連阿公昨晚危急連夜送至台灣的訊息都不知道,又怎麼能夠明瞭究竟發生了何事。小六的女兒是大了一點,也明瞭阿公昨晚後送的事情,搖起在睡夢中的女兒,抱著她大哭起來。
「多多,阿公不行了,沒有救了,今天就要回來了,我們以後再也見不到阿公了。」睡夢中的女兒,抱怨著為什麼要吵醒她,也不太明瞭阿公不是好好的嗎?為什麼會不行了。「不是去台灣了嗎?為什麼沒救了……」是啊!也不清楚那邊的情況,究竟醫生是怎麼說的,為什麼我們的阿公,救不回來呢?
來來回回的走著,一邊著急的看著時鐘,一分一秒的走著,心裡想著遠在西安的老公,現在一定還在睡夢中,該怎樣措詞,該怎麼告知?他才不會太過傷心的承受不住。一定要趕快告知,讓他能夠順利搭乘最早班的飛機回來。
曾經去過一趟海南島,有經驗的我,知道大陸的航班,有時候早班的班次是很早的,如果搭不上,可能要拖上一天或是半天,才有第二班次。清晨五點四十五分,撥了第一通電話給老公,心想,遠在西安的他,如果一大早就接到來自家鄉的電話,那包準會知道鐵定不是什麼好消息,心中一直打著草稿,要如何開口說第一句話,才不會讓他太傷心難過。「您撥的電話尚未開機,請稍後再撥。」糟糕,老公的電話設定在早上六點整,才會自動開機。「怎麼辦?怎麼辦?再不通知會搭不上最早班的。」我們那時候從廈門飛往海南島,搭乘的是早上六點零五分的班次,而且聽說一天才有一航班而已,錯過了就只能再等一天。
想到清明節時,老公回來掃墓之後,曾留了一支他自己的亞太手機,說是可以和他老闆的手機在廈門地區網內互打,費率比較便宜,上面有他老闆的手機號碼,那就試撥看看好了。一樣是未開機的訊息,怎麼辦啦!時間過的如此之慢,離六點開機還有十一、二分鐘之久,瀏覽老公手機內的電話聯絡人,其中有一個名字是老公老闆的大哥葉先生,也是這一次飛往西安的同行人之一。撥打著電話是開機中的狀態,電話鈴聲響了許久,終於有人接起,一再的與對方確認電話有沒有撥錯,這支電話是不是酒莊葉大哥的手機,接起電話者是不是葉大嫂,阿聲有沒有和你們在一起。「阿真,對啦!我是葉大嫂,有什麼事嗎?」簡單的說著公公跌倒後送,不能救了,今天又要回來的消息,電話講到一半,竟然斷訊了,自己又重撥了一次。「阿真,你別急,阿聲和我們住在同一家飯店,我等一下就打電話通知他。」葉大嫂安撫著情緒不穩的我,也大概明瞭了事情的嚴重性。「叫他趕快回來見爸最後一面。」我重覆著。
再次撥打老公的手機,還差十分鐘才六點整,但是已經可以接通了。「怎麼回事?」聽不出老公的情緒反應,只是簡單的詢問。「爸昨天在菜園跌倒,掉到籃球場下,昨晚十一點半後送抵達至三總,大哥陪他過去,大哥打電話來說沒辦法開刀了,今天就要回來了,要你趕快回來見爸最後一面,三弟早上會搭最早班飛機拿爸的身分證過去,大哥現在已經在協調直昇機要送爸回來的事,如果天氣好,早上就可以啟程返鄉。」「知道了。」老公掛上電話,一樣聽不出他的情緒。
剛掛完電話,已經是早上六點了,婆婆打電話進來,語帶哽咽的說著:「你爸不行了,今天要回來,你趕快打電話給阿聲,叫他趕回來。」「知道了,我會聯絡他,跟他講。」婆婆的電話剛掛。遠在台北的大姐電話馬上插進來。「阿真,爸不行了,你趕快打電話去西安,叫阿聲趕快回來。」「好的,我在聯絡了。」第三次撥打給老公:「媽和大姐剛打電話過來,都叫你趕快搭最早班的飛機趕回來。」「知道了,我在聯絡了。」
遠在西安飯店的老公,早上六點整,飯店櫃檯都還沒有人在上班,要請人協助敲定機位,航空公司也都還未上班,根本無法聯繫上機位。等待飯店櫃檯人員上班,並協助要代訂機位之時,得到的訊息竟是最早班七點整的班次已經客滿。第二班中午十一點五十分起飛的班次也已經都客滿了。從西安飛往廈門的直達班次,一天只有三個航班,如果早班和中午班次都沒有搭上,今日想要趕回金門,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可以想見,老公是那樣孝順的兒子,內心的焦急與痛苦打擊,想必是沉重如磐石吧!「情況怎麼樣了!」老公從西安打電話回來關切。「大哥在台北,說是直昇機的能見度要等到1500以上,雲層的厚度能見度要達500以上,飛機才能夠起飛,因此,一直在等待。」「金門的天氣呢?」「有點霧,但是早上已經抵達了好幾班飛機,看看中午會不會好轉一點,爸現在在三總的加護病房,生命跡象還算穩定,大姐等一下十一點左右就會抵達,你趕快回來啦!」「知道啦!我再打去給大哥問問看爸的情況!」
老公一路從飯店飛車趕往機場,在機場眼看著七點的班次,無機位可乘的從自己眼前飛走,內心難過不已的當場淚灑西安機場。在機場內四處奔走,無計可施之下,請求國台辦人員協助挪個機位,讓他可以順利的搭乘十一點五十分的班次回到廈門。終於,在許多熱心人士和國台辦人員的協助之下,終於在十一點五十分的班機中敲定了一個位置。
老公在我的面前假裝堅強,卻在打給婆婆的電話當中,眼淚潰堤了。「阿母,怎麼會這樣呢?咱阿爸怎麼會這樣呢?……七點的班機我沒有搭上,下一班要等到十一點五十分才有,大約下午三點半左右會抵達廈門,船班我訂下午五點十五分,約半小時會抵達金門,你再叫阿真來接我。」老公難過的在電話中放聲大哭,從沒有想到,前幾天才剛和爸一起去公墓掃墓過後而已。那時候,大家還在討論,明年的清明節前夕,要來重修奶奶的祖墳,才分開幾天不見,怎麼就要天人永隔了。
我們的老爸身體還算健朗,還可以幫忙餵養家畜和下田幫忙,怎麼就要這樣走的莫名其妙呢?沒有人會在種花生時跌傷不治,但是事實真的發生在我們眼前,要我們毫無預警的接受事實,連爸自己都沒有知覺,他竟然會走的如此之莫名。「你不要哭了,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婆婆安慰遠在西安機場哭泣的老公。
「霧層又漸漸厚了起來,你爸的飛機暫時無法起飛,你先不要心急,慢慢來,照顧好自己,回來再說。」婆婆擔心著說。天空一直在變換,霧層隨著風,一直在天上飄蕩,一會兒東、一會兒西的遊走著。
越接近中午,天空越來越黯淡,我們等待的心情也越來越糟糕!一方面期待老公可以儘快的從西安趕回來見公公的最後一面,另一方面也期待,金門的霧,你快些的散吧!讓生命力漸漸消失的老人家,可以來得及回來見子孫們的最後一面。
飄蕩的霧,一直在天上流竄。搭乘航班的大姐,從台北先行飛回來了,帶著腫脹的雙眼,淚流滿面的回到了家中。誰也沒想到,老爸的這一趟台北之行,竟是如此的讓人斷腸與不捨。
「爸不行了,該準備的後事,要趕快進行。」大姐是家中唯一的女兒,遠嫁台北。前半生陪伴爸媽在困頓中建立了家園,是三兄弟的大姐,承襲了婆婆勤儉持家的美德。爸爸臨時發生的意外,讓她措手不及,她沒想到後送到台北的老爸,已快陷入了昏迷,連她是誰,也快要無法分辨了。在病床旁,她聲聲喚著「阿爸。」公公從眼角流下了眼淚,似乎是聽見了親生女兒的叫喚聲音。
「阿聲幾點會回來。」大姐關心遠在大陸的二弟。「下午五點四十五左右會抵達水頭碼頭。」看著屋外黯淡的天,大姐不明瞭為何民航機一班班的起飛和降落之後,直昇機卻依然毫無蹤影。「叫阿聲別急,慢慢來,爸一定會等他回來的。」
「媽和姐叫你別急,爸在三總的加護病房等待,身體狀況很穩定,若是天氣好轉,飛機就會起飛。…..越接近中午,雲層越厚,直昇機會一直待命到四點的…,我會去碼頭接你。」報告著家中現在的狀況,一邊等待著台北直升機起飛的訊息。
中午剛過,縣長的家人打電話過來,詢問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跟他們講,如果可以幫忙,一定會盡力協助。「如果直昇機可以今天起飛,就讓他在今天飛吧!不要再等一天了,明天的天氣好不好,沒人知道。」三弟在一旁補充,當他一早得知,爸就要返鄉的訊息,就取消了一早飛去台北幫忙的行程。金門的霧,濃的讓人束手無策,不是人力可以解決的。
下午三點半左右,遠在高雄的叔叔回來了,雖然他從小就已經過繼給別人家了,卻依然和親哥哥感情非常的好。媽常說爸比他好命,只需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健康之外,幾乎是無煩無惱,根本不需要為子女們擔心。現年六十幾歲的叔叔,平常要在家幫忙照顧三名年幼的調皮孫子之外,還要再做原子筆家庭代工來貼補家用,平日都被三名小鬼頭纏住,哪兒也去不了,今兒個還是特地請假回來的。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