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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飄零的蒲公英7〉寒巖四月始知春──胡金猛

發布日期:
作者: 黃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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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貞菜市場是個人多雜沓、充滿世俗生猛活力的市集,軍營、墳場、幾座眷村環拱著,這裡是整個中國小小的縮影,幾乎各省籍的人都有。
白天,你可以看到操浙江口音鬍鬚客手抓青蔥吆喝叫賣──那聲音帶的著一種強悍而寂寥的民族調子,也可以在轉角撞見一間兜售雲南米干的小吃店。入夜,涼亭旁空地有人跳起貴州山區一帶的舞步,圍著圈子的男男女女安靜如幽靈般輕地跺腳掌。鄧克保「異城」一書裏寫的孤軍部隊,有一部分撤退來台後就落腳在此處。據說,許多目前社會薄有名望的人如小說家師瓊瑜,立法委員秦慧珠,都是從這幾個眷村裡出生的。當然,這些成功名就的人,都得有某種生活的辦法才能離開這裡,或者說,得離開這裡,才能成為有辦法的人。
恐怕大多數人,是無可奈何委身這裏,從此再也沒有辦法出去的。
胡金猛就是這批無可奈何的住戶當中的一個。
假如常來上午的忠貞市場,你常會見到一名七十多歲、中等身裁的拾荒老人,腳步微跛地穿梭在市場附近的巷弄間尋尋覓覓。市集人來人往,但他有如走在渺無人煙的荒野,少有人和他打招呼。這個人,就是胡金猛。
就像一般歷經世事的老人那樣,胡金猛臉上總掛著一抹知足的、略顯疲態的笑意。
「伯伯,生活過得不錯喔,你對目前的日子還滿意吧?」
我問這話的時候,胡金猛已經做完每天例行的拾荒工作,回到家裏,獨自一人坐在客廳看電視。我走過彎彎曲曲的巷弄,推開他的小門。他見了來客,臉上依舊是那付淡漠的笑容。他嘴裏嚅囁著一句什麼,算是對我的答話。我聽出了他的意思,像是說沒什麼滿不滿意的這類意思的話。
剛表明來意,胡金猛有點排拒我的採訪,他一直謙稱自己是小人物,沒什麼精彩的故事好講。我費盡唇舌,跟他解釋並不是豐功偉業的事蹟才叫精彩,小人物為自己求生活奮鬥何嘗不也很精彩?
「不值得講,不值得講 。」胡金猛仍然猛搖著頭。
為他的固執,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說服他。我為此心裏竟興起一份微微不耐。這些老兵身上,總是或多或少帶著一股半倨傲半謙卑的偏執,常不由叫人一時還真不知該怎麼應對。話說回來,或許正是因為這份近乎愚癡的悍然的偏執,他們才能安然度過時代一關又一關的考驗,倖存到今天的吧?
徵得他同意,我參觀了一下房間,約十來坪大小的這棟透天屋,分割成兩臥室,一客廳,一廚房。靠裏面的一間臥室,有套嶄新的寢具。這時候,他才靦腆告訴我,他在去年九月娶了個四十多歲的印尼新娘。
「你太太不在呀?」 我瞄了下手錶:「到市場買菜去啦?」
「沒有,到處玩去啦。」
胡金猛的語氣透露著些許得意。的確,七十出頭年紀,還能享有洞房花燭夜的喜樂,那是很難得的際遇和本事。
「她是大陸梅縣那邊過去的,客家話、國語多少會講一點。」
話題一打開,他開始斷斷續續聊起自己的身世經歷。他祖籍湖北,家中排行老大,那年抽壯丁,他身為老大,就出來從了軍,在江西省境內和土共周旋打仗。離開家鄉時雙親都還健在,民國七十六年政府一開放大陸探親,他趕回去時,這才知道父親早在四十五年就過世了。最遺憾的是,母親是在他回去那年走的,母子兩人竟來不及再見個面。
他們胡家三個男丁,胡金猛說,沒想到三兄弟中反而是我這個飄洋過海、流落異鄉的人還活在世上。返鄉時,老二、老三都已經死了。老二弟媳婦還在,養大了三個兒子。老三討不起老婆。勝下個妹妹,只會伸手跟他要錢。
胡金猛表白著這些自己的事情時,神情非哭非笑,直到訪問結束後,我詢問他可否讓我拍幾張照片,他才又換一個人般地笑開懷。大陸易手,胡金猛隨國軍轉進金門,跟的是國軍第十八軍一六八師高魁元的部隊,駐防在上盤山一一五高地一帶。民國四十三年九三砲戰也待在金門。
「那時候有件事現在想起來還難過,胡金猛斜看了身旁的我一眼,又把視線轉向電視:「那天下午,共匪又開始炮擊,咚咚咚炮彈落點越來越近,我們趕緊進入陣地,陣地旁邊有個女人家在田裏幹活,我喊了:『阿嫂,打炮啦!』 那女人家抬起頭來瞪了我一眼,以為我在吃她豆腐,還是不走,再隔個五六分鐘吧?我就看見她一頭栽在田裏,一點聲音也沒有,被砲彈給打中啦。」
心理學家說記憶是選擇的結果,胡金猛提到的部隊生涯,都是一些自己周遭發生的小事件,可見這些小事都是他生命當中的大事,或許讓他苟全存活並珍惜眼前人生的就是這些記憶的吧?
在部隊裏,他還提到的是一件士兵遭槍決的事。有個士兵在夜裏下海,想游泳游到大陸,游呀游呀,不知道為什麼,第二天早上上岸,又回到了金門,他還以為這裏是大陸呢,不用說,他馬上給抓起來了。那時候五十二師師長劉玉章集合全營官兵。
「劉玉章先給我們訓話,」胡金猛說:「訓到一半,他把佩槍掏出來,往桌上一拍,凶狠狠的問:『某某某敵前叛逃,該不該殺?』我們在下面喊:『該殺!』他馬上叫衛兵把五花大綁的那個士兵給推出去,就在營房門口,那時候在金門士校那邊的營房旁邊,有一些亂葬崗,衛士把那士兵拉到那裏,要他跪下,劉玉章親自用手槍朝他後腦開了一槍,把他給槍斃了。」
民國六十二年,胡金猛以上士軍階退伍,他心想趁自己年紀還不大,還可以到社會工作,不如趕緊退下來。退伍後他先到榮民工廠上班,也就是新欣木業工廠,他在機械部門。
「我這根手指就是那個時候給切下來的。」胡金猛抬起手腕,左食指少了一大截,根部糾成一團:「在那裏,看過好幾個人手腳被機器切掉,有個同事他這樣(做了一個兩手往前推的動作)看一台機器,一個失神,沒注意到,兩手都被切斷了,他自己都還不知道,等兩手伸回來,一看,哇,我兩隻手怎麼都不見了?旁邊有人喊,哇某某某你的手被機器切掉了。這時候他才開始知道喊痛。」
講到這裏胡金猛語調昂揚了些,好像碰到這些肢體冗膚的痛切又使他逆向地興奮了起來:「我這手也是這樣受傷的,機器一壓下來,我手往後拉,己經來不及了,切斷了。先送到中壢新國民醫院,有個醫生告訴我,給他十六萬包醫,再擔誤恐怕連手臂也保不住。我心裏頭想,不用了。我馬上轉到台北榮總,醫好了,手臂也沒廢掉。」
「我出院回來沒有再回榮民工廠。」胡金猛繼續往下說:「到基隆海洋學校那邊一家地磚工廠做了八年,再到內壢麵條廠做了一年,我記得那個時候一個月才拿一千八百塊錢,太低了,後來我決定自己創業,我和朋友合夥,五個人,每個人各拿二十萬出來,開了間塑膠工廠,沒多久碰上經濟不景氣,被上游的大廠惡性倒閉,錢都收不回來,我們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撐起來的工廠,就這樣也跟著關了門。多年的積蓄泡了湯,全都沒了,我只好到羅馬磁磚上班,起先是在生產線看發磚磈的機台,後來年紀大了,手腳不靈活,眼力也不行了,就轉去幹門口的警衛,還是在公司,一直到前幾年才退休,退休金領了七、八十萬塊。」
有鄰居在門口伸頭探望,知道我的來意後,他丟了句:「老胡他很勤快啦!」就離開了。接著胡金猛又斷斷續續告訴我下面這些:
這棟住家是退伍以後六、七萬塊買的;年輕時候是想過要娶老婆,沒錢呀?誰要嫁給我們呢?這麼老了才娶了個老婆,他們說娶個老婆來照顧你不錯哇。好吧,娶就娶,胡金猛說,娶她總共花了二十幾萬塊。回大陸老家,知道老三討不起老婆,被人取笑,我討得起哇,大概也是這種心理,我才討了她的吧?
「她平常沒事就到處去玩啦!」提到新娶的印尼太太,胡金猛眼角不禁盪漾著笑意。他讓太太出門玩,自己寧可在家撿破爛,還能心甘情願,不管怎樣,這就是一種幸福吧?
我參觀了他的房子,廚房雖小,但很乾淨,完全沒有一般老人居所那樣陰暗的腐敗、氣味。胡金猛說太太常在外面吃,要是在家裏,三餐都是他煮給太太吃的。
回應我的誇讚,他這樣說:「從大陸到台灣也一樣,東奔西跑,到處流浪,到老了,有一個安穩的家,可以了。」
「你很珍惜現在的生活喔?」我問。
「珍惜,珍惜。」胡金猛懇切直點著頭。
「有想過回大陸老家定居嗎?」
「不回去了,」胡金猛毫不遲疑地說:「爸媽和兩個弟弟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個妹妹,不回去了。」
「為什麼?是因為她只知道跟你要錢?」
胡金猛搖頭,緘默不語,隔片刻,才慢悠悠地說:「我是哥哥,給她一點也是應該的。二十多歲離開大陸,在大陸待了二十多年,台灣待了五十多年,你說,哪裏住得習慣?」
「這裏住得比較久哩,」我說:「這裏也算是你的家鄉了。」
胡金猛有點悻悻然地說:「我們是想把台灣當作自己的家鄉,有的人可不這麼想喲!」
「不會啦,你想太多了。」
「這裏是我的家,這可假不了。」胡金猛左手拍了一下椅子扶手。
我起身向他告辭,並請問他可不可以為他拍幾張照片。他高高興興答應了。遺憾的是此行沒見著他的新婚太太。我問他下次有機會可不可以為他們夫妻倆拍張合照?他也欣然同意。
我再次向他道謝並辭行,他隨後也掩起門扇,說是下午要去做腳的復健,我這才察覺到他的腳走起路來微跛,我想問他到底怎麼一回事?但他已經揮揮手走遠了。我心頭驀地浮現出哪個詩人寫的兩句古詩:「海岸夜深常見日,寒巖四月始知春。」我更能體會出這種反常合道理及境界了。的確,幸福是對比的,沒有熬過漫漫冬夜的人怎會珍惜暖春?我望著胡金猛背影,誠心祝福他終於走進了屬於他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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