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杭隨想之十七 那遙遠的時光
〈其一〉
我租屋的對面開了一家包子店,來自安徽安慶的包子特別有名,沒上學的女孩,約莫十五、六歲,從早到晚穿梭在水氣氤氳的蒸籠之間,很靈巧熟練的幫家裡賣包子饅頭。我因常以菜包子當早餐,熟悉之後問她為何沒上學,她回答得直接,說是讓哥哥去唸,自己留家裡幫忙。
另外是一樓院子裡,房東在角落搭了一個簡陋的小屋,也是租給外地來此謀生的人,這戶人家在市場內擺攤賣菜,一家三口每日早出晚歸的,忙得像陀螺一樣。晚上八點左右,我們夫婦散步回來,媽媽才剛要做晚飯。一個未脫稚氣的兒子忙完菜攤的事,回家還勤快的幫這幫那的。唉!又是一個沒能上學的乖孩子。
該是上學的年紀而未能上學,令人頗感悵然,他們的遭遇讓我想起自己的陳年往事。
我曾經也幾乎失學過,小學四年級下學期,學校才剛開學不久,因為家裡經濟狀況日益困窘,沒法讓我註冊,只能待在家裡,每天眼睜睜的看著穿著整齊制服的同學,興高彩烈地上學去,的確有幾分羨慕。但當時稚嫩的內心,對於可能失學這一嚴肅的問題,毫無感覺,也就沒有所謂的擔憂。
一直到導師王欽全來家庭訪問,才稍感事態嚴重。猶記得老師一再的向父親強調,孩子是可以唸書的,應該讓他多讀些,父親當然也是這樣想啦,只是眼前生活的困境讓他不知如何是好。老師離去時,特別拍拍我的肩膀,要我明日記得進學校。
隔天我去了學校,並拿到繳費收據,才知道是老師幫了我,內心有一些激動。雖然這之後我還是像往常一樣,傻呼呼的上學,傻呼呼的回家,但只要一想起這件事,心裡就很過意不去。
一天廟前糊紙的許伯伯,要僱人幫抬一種木製的亭子,到鄉下的喪家去參加葬禮的出殯儀式,我知道後翹課去兼差,這一來回兩趟的路,總要走上好幾里的,那天我領了12元工資。隔天進學校,興沖沖的掏出10元要先還給老師,他先是有些訝異的,待清楚錢的來源之後,除了摸摸我的頭,還順勢把錢塞回我的口袋,叫我以後不用再去想還錢的事,要專心上學才好。
一直要到好些年之後,我才真正懂得,若不是當時老師的疼惜,給我那至為關鍵的拉拔,我的人生絕對是另外一個樣,想要像現在這樣的沉浸在書畫的天地裡,那無疑是痴人說夢。
記得文學家梁實秋曾寫過「人貴適志」這樣的話,我非常喜歡這種生活觀,這一生雖無顯赫的經歷,但一路走來猶能順性而行,怡然自得,已經很知足了,而這一切都和那次家庭訪問脫不了關係的。每思及此,便會深深的懷念起這位恩師來。
〈其二〉
我每天都得提著熱水瓶到沖開水的小店,花三毛錢人民幣買兩瓶熱開水。經過市場邊的雜貨店時,常會看到男男女女一大堆人圍擠在一起,走近一看,原來是在玩骰子壓錢。這時候並沒見到公安人員,但壓錢的人卻不時的東張西望,怕有個閃失,被公安逮到,可就得不償失了,這一幕可又讓我想起那遙遠的事。
小時候家鄉的農曆新年,也是像這樣,一大堆的人聚集在東門貞節牌坊附近,莊家把六粒上頭刻有「將士象車馬包」的紅黑骰子放在瓷盤裡,上覆一瓷碗,輕搖數下,嘴上還不停的喊著:「下注、下注,快下注吧。」此時圍觀的人便在賭桌上,找著自己喜歡的字壓上為數不多的錢。等大夥壓好,莊家才掀開碗,若碗中的骰子正好開出你壓的字時,莊家就會賠你錢,否則錢就被他吃掉。這種擲骰子賭博在當時的年節裡非常盛行,牌坊下大約聚集了十來個莊家,每一家都圍了一些人,過年嘛大家口袋有錢,便藉此玩樂。成日穿梭在攤位之間下注玩錢,是我過年期間最感快樂的事,以現在的眼光來看,若給當時的我冠上「小賭鬼」的稱號,亦不為過。
事實上,我的童年正是名副其實的小賭鬼,一直到現在,每逢過年回老家吃年夜飯,大哥常會當著我幾個孩子的面,說我小時候那種打死不退的賭錢糗事,孩子起先似乎不相信。一旁的老母親又接腔了,說我每次賭博都能贏錢,過年時從頭至腳的新衣和新鞋襪,全都是自己贏錢去買的。這下孩子們可詫異了,怎麼也想不到為人師表的爸爸,以前竟是個赫赫有名的小賭徒呢!
大哥說的沒錯,賭博這檔事確實佔去了我大半個童年時光,只要不上學,我都一定準時去廟口同人博奕,那真是已經賭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經常是要媽媽握著竹板子來追人,才三步併做兩步的跑回家吃飯,但心裡記掛的還是廟口那檔輸贏的事。那個年代男孩都理著小平頭,賭錢的時候大家圍在一起,頭殼相碰是常有的事,就這樣只要有一人得了頭皮癬,不久之後其他小孩也會跟進,生頭皮癬變成一種司空見慣的事。我也曾因長頭皮癬,讓母親費盡心思,用了很多偏方幫我治療,像是拿蒜頭猛力的擦拭頭皮,無數次用敬佛的燈油抹我的頭頂,但都不見效。有一回正賭得入神,沒留意母親走過來,抓著我的小手就往牌坊附近的一家菜館奔去,老闆娘正握著鋒利的刀在水溝旁殺雞呢,當我還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時,母親已經將我的頭壓得低低的,並順勢推到雞隻的下方,雞血不偏不倚的滴在我的頭頂上。這是她不知又聽信誰的話,而搞出這一幕讓人啼笑皆非的行動劇,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這「雞血淋頭」的往事。
在廟口聚賭的孩子,並不怕警察,因為警察不太管小孩子的事。我們最怕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東門里的外省籍副里長,他一張黑黑的臉又不太講話,冷漠得令人害怕。每次一出現,小賭徒們便一窩蜂的作鳥獸散,人跑光了,但賭金卻留在原地,副里長皮笑肉不笑的彎下腰,撿起地上所有的賭金,嘴角還唸著:「不學好的孩子,該抓去關禁閉。」我們小孩子常議論紛紛,被他沒收的賭金,是不是拿去給自己買香煙了?另一個是學校的管理組長周老師,他的雙眼炯炯有神,有一種威嚴,但人卻和藹可親。經常用學校的擴音器,不斷的重複宣導放學之後不可以去賭博,但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因為他也是我們東門人,又住在廟旁,誰賭不賭博,他心裡一清二楚。有一次開朝會,他把所有平日喜歡聚賭的人,一個個的叫上台,我當然也名列其中。上台之後再一個個的介紹,輪到我的時候,他說這是東門代天府廟前小賭王洪明燦。當時台下有數以千計的眼睛盯著我,我的臉還真不知道要往哪邊擱呢?真是羞愧到極點。這件事導師知道了,把我叫去個別談話,雖有些失望,但仍苦口婆心的勸我,賭博是會傾家蕩產的,你怎麼會愛上它呢?導師的一番話讓我淚流滿面,但心裡卻有疑惑,因為我很少輸錢,根本不懂傾家蕩產的意思。
小學畢業前,當時縣府文教科會舉辦畢業會考,記得大考前夕我有一些數學應用題不會,請教了二哥。他幫我解題後,嘴角卻溜出一句:「這麼簡單的題目都不會,看你明日怎麼去考。」那次會考我不止是名落孫山而已,簡直是一敗塗地,家裡的大人也有些失望,我更不能原諒自己,這時才醒悟到大考的失敗和我長年的好賭習性應該是有關係的。
畢業後的那一個漫長的暑假,我試著逼迫自己不去廟口,因躲在家裡無聊,便偷偷的看長篇小說,「藍與黑」、「基度山恩仇記」「老人與海」等名著,都是在那個時候被我生吞活剝的看完。說也奇怪我看了小說,沉迷在那扣人心弦的情節裡,感到刺激又滿足,竟然就真的少去廟口了。接著是國中的新生活開始,我和一群尚稱好學的人成了死黨,功課上彼此有激勵也有競爭,第一次段考我竟然意外的獲得了年段第二名,這給了我很大的信心,那至少證明我還是一塊讀書的料子,接下來我的成績一直又能申請到當時學校中名額有限的嘉新水泥公司獎學金,父母也為此感到光彩,我更以這筆錢來支應每學期的註冊費而完成了國中學業。之後又僥倖的考上台南師專,享有公費待遇的師範教育使我不再有失學的恐懼,也開始懂得在知識的精神層面上去追求,至此我才略像個讀書人,像個準老師,並完全地跟童年那一段懵懂無知的「博奕」歲月劃清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