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阿嬤
1
追憶常在眼眸閃著亮光。
走過西屯區林厝里三角埔,現在還有幾個人記得這裡叫三角埔?昔時這裡是一個三角地帶的荒埔,如今二十五米路邊開設許多家老人安養中心,再往西邊山上去,第十三公墓旁就是友達電子廠,高科技產業與公墓為鄰,中間有西屯玫瑰園,來自西區的曾先生在此承租一甲多地,打出一片配送北部的玫瑰市場。
我的阿嬤就在山上的靈骨塔安息,她晚年時還沒聽說有安養院,是在三合院的廳堂安詳的老去。她是那個時代的堅強女性,一位典型的大地之母。
和民國接近同年,在三角埔東側西林巷往東,到筏子溪連仔溪橋畔向右轉的公館仔,就是阿嬤的故鄉,一個龐大聚落的鄭式家族。公館是昔日漢人拓殖時設有公館之地的地名,拓殖者先設一個館,做為向佃農收取田租之用,或處理保衛家園的隘勇事務。
我阿公入贅到公館仔的鄭家,身無長物,是一位牛販,時而北港,時而埔里,在家的時間不長,孩子一個接一個出世,阿嬤頗有自尊,不想依賴娘家兄弟,就伙同阿公搬到南投國姓鄉的北山坑去,就是1999年921大地震那地方,在那裡開墾,我大伯也沒接受什麼教育,才十幾歲就到山裡去拖木馬幫忙家計,阿公在埔里、台中到處跑,俗諺說:「交牛販,吃了米。」阿公有很多知己朋友,不怕沒地方吃飯。
阿嬤也很會算計,在山裡待上好多年,沒存多少錢,又在那裡生了小孩夭折,終於在某個導火點搬回台中。
某日大伯去拖木馬時,不慎被木材壓斷腿,之前阿嬤就很想搬回台中來,這時更急如星火,找不到外出的阿公商量,就雇請一輛大卡車連夜搬離北山坑回到台中醫療,等到阿公回北山坑住家時已人去樓空,不得不灰頭土臉回來,從此牛販生意縮減許多。
那就是我童年時在牛稠內看到的好幾隻不同的牛,原來牠們是借住我家,過不久又要賣去別的農家的牛隻。
寂寞卻又安靜的牛似乎知道自己的命運,只是過客,一點也不吵人,不像家裡新捉來的小狗,總要哀號好多天才會適應環境。
阿嬤回到林厝里,也不想再依附我舅公,尋求自立更生的機會,那時我姑丈公在日本人的糖業株式會社做工頭,介紹阿嬤去養豬場工作,找大地主的田地讓阿公佃耕,他們就在故鄉重新出發。
2
晴空萬里,到了太平洋戰爭的尾端,盟軍時常來轟炸。
某一日,阿嬤才餵豬吃飽,聽到五分仔車要載一列甘蔗回台中糖廠,轟炸機就在附近的天空盤旋不去,忽然對著火車頭就投擲一顆炸彈下來,阿嬤和親戚們正在農場外的一株龍眼樹下聊天,說時遲那時快,炸彈已像棒球隊員滑壘一般,向他們這群人滑過來,眾人大聲喊叫:「啊、啊、啊--」,好險!炸彈沒爆發,阿嬤雙手合十謝天謝地。
林厝正好有一車頭(車站),往南到水堀頭,往北到橫山都有車頭。那時我們佃租的田地有三分地種甘蔗,採收時以牛車到田間裝載,再運到車頭。會社運蔗的任務以小火車為主,牛車為輔,我們的甘蔗以牛車載運給會社秤,婦人負責去蔗葉、蔗尾,阿嬤就是其中的婦人之一,她的手臂長,手掌寬厚,做來得心應手。
我小時候常到車頭去玩,連結的五分仔車若尚未堆放甘蔗,我就和友伴跑過一個個車台。或看工人們以熟練的雙手把牛車上的甘蔗拋上台車裝擺整齊,那時阿嬤已不做會社工了。黃昏時我和伯母一同返家,總有甘蔗當零食,伯母用柴刀削去蔗皮再給我,我邊走邊啃,好充實的一天!
日治時代的俗諺「第一憨,種甘蔗給會社磅」,我家也沒因此富有。到台糖接管的時代,我父親還種四分地甘蔗,終於入不敷出,就開墾成稻田,從此與甘蔗漸行漸遠。
終有一天,台糖公司也拆去五分車路,大肚山一帶變成中部科學園區之後日漸繁榮,已不見蔗園景觀。我只有到彰化溪湖去坐小火車,看到停止作業的糖廠旁的五分車及守車,內心激動不已,腦中閃現一個鬼靈精的孩童還在一節節的車台上跳接過去。
二次大戰結束後,阿公和阿嬤用存款買下幾分田,還繼續佃耕祭祀公業的田地,你我伯伯們一同努力奮發,終於在頭家的田邊蓋起一座有兩條護龍的三合院,住不夠,又加蓋一條護龍。有人說我姑丈公是日人走狗,我阿公又跟在他姐夫旁邊,自然有好處,他們笑罵由人。那個時代的氛圍,有辦法和跟對人的比較有利。
這也是阿嬤很疼阿公的外甥的原因,年節總要做很多粿,一些分贈給姑丈公他們,表伯們在阿嬤別世之後,常懷念他們阿妗做的紅龜粿、蘿蔔糕和芋頭粿等。
那時的荒野有許多黃槿樹(粿仔樹),小時候每到年節,總要去摘它的葉子回來,做那種圓形的草仔粿包著菜脯米(蘿蔔乾絲),阿嬤總會印上菊花圖紋,揉糯米糰時加入雞屎藤葉汁,味道令人不敢領教,但蒸好以後吃起來頗為爽口。
若是做橢圓形的紅龜粿,就要墊上香蕉葉,阿嬤揉搓的米粿總是要到爐火純青的地步,而且她做的紅龜粿總要用大紅色,紅花米要加到夠份量,才肯罷休。
木刻粿印既大且深的印痕,阿嬤巨大的手掌印來毫不費力。換成我母親做粿時,因為她的手較小,捨木刻而另外買一個塑膠製品,刻痕較淺,面積較小,母親也不喜用色太紅,從此家裡再也沒見到昔日大紅大塊的紅龜粿。
走過春日的河畔青草青,到夏日的稻禾黃熟,憶起阿嬤煮的割稻飯,有麻薏湯、菜脯蛋、綠豆湯等。還有農曆六月十八日王爺公誕辰日,阿嬤總是準備一付三牲敬拜王爺公,加上麻糬,其實就和不加糖的年糕做法相同,沾上花生粉混合糖粉,我幼時還和阿嬤一起磨花生粉,撿了圓扁的石頭洗乾淨,將炒熟的花生敲碎再旋轉碾壓,加上糖粉,拉拔一團米糰沾上花生粉,就是美味的麻糬了。
3
童年時我阿嬤在三合院外的空地養雞鴨,那裡正好有一條小水溝流過,阿公做籬笆圍住雞鴨。記得某個大雨夜,阿嬤提醒我,說外面那群小鴨沒遮雨,再不捉進來就沒救,我不依,辯稱鴨子自會躲到鐵棚下,阿嬤有些發怒,說那些破鐵棚早就可以賣給收破爛的了,鴨子還會遮到什麼?
我撐傘並提布袋,阿嬤打手電筒,兩人走出院外,雨滴在鐵皮的音響如鳴金擊鼓,後來鴨子都捉入鐵籠又蓋上布袋,阿嬤的愛心由此可見,雖然那些鴨子後來大都賣給販子,但這小事一直藏在我心中。
來自大里鄉下的遠親也養鴨,總在我們稻子收割後來借住,阿嬤大方又好客,還供應三餐。
親戚的鴨子就放養在稻田中,吃掉落在田地裡的穀子和秋冬才長出的肥美鵝腸草,糞便也可以讓田地增肥,是一種能量循環。其中一位伯伯不時攜帶紙筆,黃昏或清晨閒暇時就畫上幾筆,他畫的鴨群栩栩如生,村舍美麗動人,已經物我兩忘融入其中情境了。
親戚也常把一群鴨子趕到筏子溪畔,用石頭圍住一個水池,那時溪畔有好幾位養鴨者就在溪畔搭寮居住,名為鴨母寮,養鴨者就衍生「鴨母連」、「鴨母煙」等別名出來。清代的「養鴨示禁碑」於乾隆13年(1749年)頒布,當時因為盜匪藉養鴨之名,在溪畔搭棚結夥,致成治安死角,所以官方特立此碑在筏子溪畔禁止養鴨。今日筏子溪邊也見不到大型養鴨場,「養鴨示禁碑」目前存放在西屯區水堀頭福林路的萬善同歸祠旁,似乎是放錯了位置。
我懂事以來,那溪畔常聽到鴨聲聒噪,偶而和村童下到淺水處還可以撿到鴨蛋,如獲至寶,帶回家加菜,阿嬤會切碎九層塔葉片打蛋去煎,真是美味極了。
彼時媽媽做裁縫,爸爸下田,阿嬤也常下廚,她最拿手的就是「五柳枝魚」,虱目魚或連魚先炸熟以後,備妥豬柳、芹菜、木耳、紅蘿蔔、金針等,以上炒熟後調味加水勾芡,再放入魚混合即可承上長盤。
阿嬤也常燉煮五花肉(俗稱三層),就只加醬油、蒜頭、冰糖、水,又放入豆輪熬煮,那香味飄得好遠,那時廚房還有木炭小火爐,熬它一個早上,肉爛到入口即化。
4
才念小一,放學後,我會和鄰人去蔗園撿拾乾葉,採收後的蔗田都是寶,乾蔗葉對折再對折,打幾個圈塞入固定,而後疊成圓形再用草繩捆緊扛回家,就成天然的燃料,阿嬤總在人前讚賞我勤快又自動。
或是河水較低位時和鄰人去摸河蜆,人多彼此好照應,我常是最小的一位,彼時河川沒太多污染,「摸拉仔兼洗褲」,我感觸最深。回家時褲子還是濕的,那時下到水裡都打赤腳,也很少被玻璃瓶碎片刺傷,只是偶爾遇見水蛇虛驚一場,那蛇如一葦渡江的達摩那般瀟灑,牠不須蘆葦,只用色身,見久也習以為常。
摸河蜆其實就為了阿嬤很會做「鹹拉仔」,她用橢圓形菜刀,把大一點的拉仔切開一些縫隙,因為手大,只要單手就完成這些動作,再加入醬油膏、蒜頭和米酒,醃漬一夜之後就可以食用。
還有台中屯區的麻薏,阿嬤也種很多,總是分給沒有種田的鄰居。麻薏只取其葉子去細梗,用竹畚箕搓洗去澀來煮,加入蕃薯塊及小魚乾,昔時品種較苦,阿嬤會再加上空心菜葉來平衡苦味。我學喝麻薏湯是阿嬤教的,每回在市場看到人家賣麻薏湯,總會浮現阿嬤搓揉的身影,那種在夏日食後心涼脾胃開的感覺真好,往北的縣市就找不到麻薏了,朋友住苗栗後龍,竟沒有聽過這種食物,麻薏真的是幸福的台中人獨享的滋味了。
後來,我推著坐在輪椅上的阿嬤走在鄉間小路,問阿嬤去哪裡,她說:「去你二伯家吧」!她最擔心二伯一家,他因被人倒會,雜貨店結束營業之後,債務分給六個兒子分攤,阿嬤還支助他們,只收取微薄的利息而已。
遇見田莊內的其他老人,阿嬤揮揮手,對於自己坐在輪椅上有些尷尬,卻對其他老人讚揚她孫子感到自豪。
阿嬤晚年時腳關節為風濕所擾,不知吃了多少風濕藥丸,那裝藥的空玻璃瓶你還拿來放零用錢。但她的子孫孝順,她和阿公應可以含笑九泉。
現在我還常走那些和阿嬤共同行過的路,或是她勞動的地方。包括南投國姓鄉的北山坑,我站在山路上想著長輩告知的那些故事,看到路上的老婦人,好似阿嬤的身影。
或是在林厝里第十三公墓靈骨塔前的那條五分車仔路,你閉上雙眼,還能想像小火車從身旁駛過,阿嬤就在那裡拔蔗葉、砍蔗尾。或是農曆七月初六,那裡的萬善堂大普渡時,嬤孫一同看歌仔戲的身影。
養過許多豬的阿嬤的大手,煮了好多割稻飯,做了許多好吃的粿,她待人總是懷抱希望和熱情,依賴堅強的毅力去完成困難的任務。我後來發覺自己有好多個性遺傳了阿嬤的特質,即使遇到委屈也常常往肚裡吞,總是靜候水落石出的時機。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林厝庄曾經有我阿嬤,這個天地更顯得美麗,值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