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
燈紅酒綠,街道車流呼嘯,人群熙熙攘攘,午夜市區煞是熱鬧。
阿婆馱著羅鍋,一把老骨頭緩慢移動,硬要在闃黑角落翻箱倒櫃出一點兒成績,好換得銅板果腹。
只不過,這年頭拾荒者配備升級,簇新大推車、反光背心、不鏽鋼夾子……。不僅中壯年族群加入競爭,就連大學生、頂著高學歷知識份子也來搶飯碗,要掙點錢,難度攀升。阿婆無這身行頭,大字不識一個。
這算雞毛蒜皮,清潔隊員才是阿婆的夢魘。
一輛輛資源回收車,陣列排開,三兩下將街廓巷弄刨得清潔溜溜,一根骨頭恐也不留。
歸功於資源分類宣導奏效,一大包一大包黑色塑膠袋吞食家庭每日垃圾量。每每望著回收車後壓縮板強力放下,一步步碾碎什物,阿婆心裡淌血,汩汩流洩不滿情緒,猜想:若是那成堆垃圾都給了我,該有多好,擔保裡頭有著好東西,肯定能變賣值錢玩意兒!
阿婆的孫女是揀來的,不會嚎啕大哭,只懂讓人開心,盡說:抱抱我,哄哄我,我是世界上最愛你的人!
雖然殘缺了一腳,少了臂膀,衣裳破舊皺摺凌亂,一些疑似蕃茄醬殘留物附身,但阿婆仍舊疼愛入骨,將之安穩放置在撿回的斑駁嬰兒車裡,頭等艙,絕佳視野,跟著新主人成天四處竄。
菜市場是阿婆常去的點。她總能撿到商家棄置於地或堆置在回收箱旁的葉菜,發黑紅蘿蔔、臭酸馬鈴薯,甚至長蛆米飯,通通成了桌上佳餚。
某日,阿婆循往例到菜市場謀生,在一堆被胡亂丟棄的狗罐頭堆旁,撿到了一本破舊泛黃書籍。
文盲阿婆無由地注意靜靜躺臥地面書本,她暫時放下了手上戰利品,把這本破爛至極小書仔細地端詳,小心翼翼地翻了扉頁,以毛筆書寫題字,像極了一隻隻蜷曲蚯蚓,噗嗤一笑,無視旁人異樣眼光,倏地,她看到了一個「卍」字符號,阿婆懂了,這是本經書,善書應該好好保存,她嘀咕。
拍拍書皮灰塵,抖了兩下書背,她恭敬地將經書放入頭等艙位置,將孫女往後稍挪,騰出空間以待。一斤書籍才賣得兩毛錢,不甚搶手,難怪「同業」不要,也或許是從資源回收車上掉落的禮物,阿婆喃喃自語。
細雨紛飛,阿婆披上簡便雨衣,斗笠一套,瞧了天色一眼,直說:感恩。一人往人群處踱去。瞪大芝麻綠豆眼,用餘光地毯式掃瞄方寸之地。埋伏如蜂窩狀窟隆窪地積水塗佈,她吃力地左閃右躲,仍被路過車輛濺了一身濕,好幾次差點被疾駛小貨車撞上,有驚無險。
兩週前被爭食野狗咬傷了小腿外側,結痂疤痕未褪,隱隱作痛。蒼蠅不識相停駐疤痕烙印處,磨蹭吸吮。兩隻腳被四條腿欺負,怎逃離得了走獸無情地咆哮追趕?
浪蕩了六個多小時,阿婆拖著疲憊身軀返家,收穫不豐。
說是家,八字沒一撇,位處市區連外道路高架橋下一隅,由幾片鏽黑鐵皮及三合板勉強拼湊,怪異模樣,若路人匆匆一瞥,多半誤認為狗屋或倉庫之類,難與棲身「溫暖之家」印象做連結。調皮孩童戲稱鬼屋,暗封「鬼婆婆」,視落腳處為玩耍禁地,生人勿近。但,這是阿婆的家,真實不虛。
橋下,昏暗水銀路燈閃爍,木材、紙板、磚頭等恣意堆擺,高度少說兩公尺,方圓動線如八卦陣,「陳設」夜晚成了一道道路障,雖九彎十八拐,惟阿婆閉著眼也能輕鬆過關。都市邊緣人乏人聞問。
甫小憩。一群人影閃動,阿婆心裡一驚,以為又像上次小偷闖空門,來洗劫財物。「我沒錢,我沒錢,走……走……」嘶吼著,她順勢抓起屋前一柄爪耙子,作勢攻擊。這突如其來舉動,可嚇壞了這群不速之客。
眾人瞠目結舌,不知所措。
阿婆,我們是關懷街友協會義工,來探望您的!不是壞人~
一群善心人士送暖,棉被、奶粉、禦寒衣物等悉數奉上,這才止了失控場面。
一陣寒暄,阿婆被當成個案拍照存檔,她挺不喜歡這感覺,好手好腳,為何要人接濟?社會冷暖反差太大,阿婆適應不良。
前些日子,她在百貨公司電視牆望見詐騙集團猖獗新聞,專騙獨居老人,狐疑著:天底下有這麼好康代誌?連忙打發這群人上路。
田野蛙鳴,星月引路。捻亮油燈,阿婆抱起孫女哄著,耙梳髮絲,將之置入一方小鐵盒內---具體而微的公主床,灑滿桂花瓣,香氣薰衣。一把龜裂斷角仿古銅鏡擺靠著,粉紅蕾絲編製小桌蓋化身蚊帳,香閨內承載婦人愛心。
「要是我累倒了,誰來照顧妳?」
按下腰際開關按鈕,腹部揚聲器傳來孫女回應:抱抱我,哄哄我,我是世界上最愛你的人!
阿婆心滿意足,側身掀開床頭旁拾回的一只保鮮盒,啃著前天在廟口發送的結緣黑糖饅頭。
耳畔傳來高架橋緩速駛過宣傳車聲,擴大機喇叭嚷著:新春特價,買二送一……廣告單飄了一地,一張落到阿婆門口。她累得不想起身。
冷颼颼寒流讓阿婆打了個哆嗦,哈了一大口氣,暖了掌心。
雙手合十,恭敬地翻閱經書,文字不認識她,她心裡頭卻莫名平靜,四周彷彿萬籟無聲。心有靈犀半晌,阿婆淚流滿面,她不知道為何流淌淚珠,晶瑩得像粒雨露,滴落了無痕。
下一秒鐘,一股暖流襲來,由腳底爬上腦殼,她撫觸著那神聖印記──「卍」字符號──佔滿整個屬於她的國度。她想捐輸物資給寺院,布施。在新伊始,給予神靈,給真正需要的人,結緣做功德。她願意奉獻她僅有的,乃至餘命。
阿婆憶起,在城市三里外,有座古剎,香客絡繹不絕。她依稀記得鐘聲。
思及此,阿婆振奮了起來,連夜打包,包括那本「有字」天書,盼望它回到該去的地方,懂得珍惜文字、善知識的所在。
話別了孫女,按壓,再聽一次略顯微弱(電力不足)卻熟悉的聲調,「乖乖在家,等阿婆回來哦。」
東方魚肚白,阿婆在省道台九線上龜速前行,棉被等物資堆疊得半層樓高,嬰兒車四輪哪堪折磨,塑膠紅繩頭死結繃緊,晃蕩搖擺,遠望,宛如上演馬戲團疊羅漢把戲,但真是羅漢托世便好,力大無窮,轉瞬即達,何需如此費力?
佛祖呀~等我。
車燈照得此狀,途經駕駛人莫不搖窗探頭,有的訕笑指指點點,有的取出相機猛按快門,不乏丟擲保特瓶、空罐企圖傷人,更有假意問路一番,即便一旁路標顯著,仍戲弄老人家。
阿婆不以為意,平常以對。牛步拖拉。
烏賊車吐了惡臭氣體揚長而去,若干砂石車比快競速,改裝喇叭駭人,震耳欲聾,公路亂象與她無涉。阿婆皺了皺眉頭,咬牙硬撐。海風親吻臉龐,撩撥銀白三千髮絲,汗水滲出體表濕透衣裳,腋下頸項胸膛背部,無一倖免。
唧哩~叩嘍~唧哩~叩嘍~滾動車輪,大千世界在阿婆腳下,娑婆人間俯拾皆是。每邁出一步,褲襠暗袋撞擊腿側,零錢聲不斷。補丁麻衣尺寸略寬鬆,瘦小身軀包裹其內,非得反折個幾層,得見青筋浮爆腳丫及手掌。大小尺寸不一破鞋開口笑,大拇指探出了頭,指甲溝塞滿土壤。納履決踵。
壓過小石礫,腳底一滑,重心不穩,阿婆摔了個四腳朝天。「連石頭都捉弄我!」揉揉劇烈疼痛的背部、屁股,扶正行囊,重整細軟。頂著烈日燒烤,揮汗如雨,一如苦行僧。她想,連螞蟻都能搬運比自己大上數倍物體,從不嫌累,當「蟻人」,理應歡喜做,甘願受。
「我的命如此~」
鼓舞了信心,阿婆拍拍一身塵埃泥屑,順手揮別額頭汗珠,深呼吸一口,續行。
寺廟前,車水馬龍,香客一年比一年多。阿婆笑滿懷,腳底水泡破了十來顆。瞧這身怪模樣,旁人掩鼻,退避三舍。一名小沙彌卻上前攙扶。
「老婆婆,我幫您。」說明來意,小沙彌趕緊稟告住持。
頃刻間,阿婆掏出銅板,悉數投入香油箱內,叮叮咚咚,體現心意。老住持聞訊,起身奔到正殿。大雄寶殿如來佛前,阿婆跪拜頂禮,垂目安詳,八風吹不動。她腦海裡如電影播放,時光膠捲盡是愉悅片段,嘴角上揚,慈容無懼。
噓~
阿婆長跪了一刻鐘。人群漸散。
小沙彌轉呈住持一本經書,說是方才老婆婆特別交代的。高僧了然於心。轉頭探詢:「女施主,這本心經,老衲收下,若您想潛心修行,本寺尚有客房可容棲身,粗茶淡飯供餬口……」阿婆洞悉自己有佛緣,眉開眼笑。
時光荏苒,阿婆立志行菩薩道,轉瞬間過了一年餘。木魚青燈,守五戒、修十善、力求無過及滅除「五毒」等煩惱。她雖不識字,短時間內,卻能熟稔佛陀教誨,開啟般若之門,整部大藏經嫻熟於胸,寺院眾僧信詫異萬分,盛讚擁有慧根。
慮在,阿婆法號。秉持著入世精神,她請纓到修道前之場域,期度化世人。住持知尚有一緣,首肯。
一襲素衣,僧鞋踏地。慮在往都市踱去。
省道上,車輛奔馳如故,人世冷暖依舊。目睹被碾壓腸爆、屍首異位野狗、野貓,一句阿彌陀佛,接引西方極樂世界。
慮在眼觀橫死野狗,乃過往兇狠、吠咬己身腿肉之流浪犬,悲從中來。前世積欠的,今世奉還。但牠來世,還要與貓兒靈魂向奪去性命的業主索討。蒼蠅群昔日吸吮慮在結痂疤痕,今朝找上命喪輪下、血肉模糊亡命貓狗。悲憫眾生苦,慮在眼眶泛紅,淚珠不聽使喚。
當橫念彌陀,《心經》湧現:「色不異空 空不異色……」
轉換時空,菜市場內,慮在望見輪迴上演,屠肉者為冤親債主,刀俎端皆累世業報。因果循環。
她禱念:「舍利子 是諸法空相 不生不滅 不垢不淨 不增不減 ……無無明 亦無無明盡 乃至無老死 亦無老死盡……菩提薩埵」
有菜商小販眼尖,認出了慮在,調侃說:阿婆,妳出家去了?
除了化緣,講述佛理,慮在拄木杖,動身前往俗世寄居的「家」。沿途遇到幾戶喪家,逝者男女皆有,家屬呻吟,哀毀骨立。嬰孩嚎啕哭鬧摻雜。
「嚴制」、「慈制」白紙含悲,受付桌咫尺白幡動,慮在駐足,言: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 心無罣礙 無罣礙故 無有恐怖 遠離顛倒夢想 究竟涅盤」
數名青壯拾荒者在高架橋周遭埋頭苦幹,為三餐拚搏,資源回收車一輛輛駛進橋下泊車,昔日「阿婆」家園面目全非,改為市公所清潔隊用地。交管人員示意比丘尼,勿靠近工務區,以免危險肇生!
隔著鐵網欄杆,慮在著實想念孫女,一具機械玩偶,缺了手腳,失寵被原主人丟棄。和風吹撫,蘆葦叢一陣籟然響動,幾隻新生幼犬探頭,嗅聞覓食。憶及,豢養狗兒叼著殘破機械女偶返家……。
孫女……可能被回收拆解了吧!真的……謝謝妳,曾經陪伴我度過迷惘日子,相依為命,做個全職傾聽角色。
拾荒因緣,冥冥之中,成就了阿婆與心經的邂逅。造就了慮在,度了凡夫俗子。人與人,人與走獸,人與眾生,牽一髮動全身。因果相尋。有情天地,即便人工製品,仍牽引心思意念。
素衣波動,慮在回首欣賞夕陽餘暉,晚霞滿天,不遠處低矮屋簷外,關懷街友協會義工悅耳歌聲揚起,這群似曾相識人兒歡欣鼓舞、剪影搖擺律動,逗得人牆圈中端坐輪椅獨居老人笑開懷。
「有福報!」
看淡生死,生死相依。
「卍」字印記,於慮在眉宇間綻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