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情
長沙路迢迢,金門萬里情。
山峰與海洋,阻隔了情深意濃的身體,卻阻斷不了綿綿情意的兩顆心。
金門與大陸雖僅一水之隔,卻因政治體制的對峙,引發了戰火的漫延,讓大陸南北各省的青壯兵員,顛簸山湄水涯,長征萬里,竟經舟船與海中之小島金門結緣,於是多少青春愛情故事就在這裡上演。
如果不是一趟湖南長沙行,我不明白原來最動人心魄的愛情竟然就發生在我的身邊,那位笑如彌勒佛的恩師,居然在他的內心深處埋著一段盪氣迴腸的愛情故事,數十年的青春歲月,守著小小的金門島,天天想望的卻是中國大陸那一方長江水,我們讀過的詩篇寫著:少小離家老大回,他卻是連老大也回不了,他的愛情只能長鎖在他寂寞的心中,如今回想,當年他爽朗的笑聲中,我竟沒有聽出其中藏著多麼深的等待,他竟連訴說的對象都沒有。
金門高中的校醫劉乃仁先生,相信金門的孩子有許多曾受他照顧,他對學生的關愛,猶如自家長者,是那般的和藹可親,帶著湖北的濃厚鄉音,卻讓人如沐春風,學生總是調皮的和他開玩笑,他也總不計較,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般,湖南行回來,再把塵封的往事輕輕的掀開,才發現原來他在自己的孩子還在懷中的年紀就和他們分開了,難怪他總把我們這一群學生當寶一般的疼,即使是嚴格的要求我們,也像是對自己孩子般的恨鐵不成鋼。
我自己受他的照顧更多,以前當學生他是我的護理老師,後來回母校當軍訓教官,則和他一起守護著學校的學生,學生一有什麼病痛總是跑到他跟前,讓他診治,他對學校的同事也是關愛有加,他把學校當成一個大家庭,他就是最疼愛我們的長者。
在金門的劉醫師以校作家,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兒女一般的照顧與疼惜,雖然學生有時會開玩笑的為他取綽號叫「蒙古大夫」,因為同學感冒了找他開藥,可是吃了藥就昏昏欲睡,其實,是劉醫師根據自己的專業,知道感冒其實就是要休息,但學生有時為了要考試,想要好好讀書準備,不想卻總被睡蟲打敗。又因為他的名字,就開玩笑戲稱他:「牛奶仁」,他總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教導他們,愛護他們。民國七十二年冬天劉醫師因病在金門去世,學校的師生不捨,全校師生為他舉辦喪禮,一起送他最後一程。
民國92年清明節,劉醫師的女兒小華經過重重的關卡,終於來到金門為她的父親掃墓,我們幾位劉醫師的同事,也是受他許多照顧的子姪輩,特別和劉小姐有了數天的相處,小華小姐也把我們當成至親,一直力邀我們到湖南做客,每年過年都會遠從湖南來電拜年,並且邀請我們遠赴大陸湖南。
終於去(98)年四月我們一行4人結伴到湖南,從廈門飛長沙,劉乃仁醫師的女兒小華及大外孫女小燕子來接,並分乘兩部車,我和小華小姐坐一部車,車上小華娓娓道來她的父親和母親動人、動心的愛情故事!我是邊聽邊拭淚,這樣一個讓人心疼的故事,原來就發生在我的身邊,那位男主角竟是我唸高中時的校醫,而且當我有機會回母校服務,我們更同時一起照顧學校的學生,那種亦師、亦友、亦父的多種情誼,讓我在聆聽小華小姐訴說這樣的故事時,一直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數度淚流滿面,劉醫師原來是這樣的堅強!是這樣的大愛情懷!連我的孩子都深受他的疼惜。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劉謙的部隊駐紮在澧縣一戶大戶人家,這家的女兒尚在就讀中學,學醫的劉謙,受到青春活力美少女的吸引,於是藉著借書,有了和年輕女孩接近的機會,劉謙總在還書的時候,偷偷的在書裡,夾了字條,兩人就這樣談起了戀愛,彼此有了心靈的相通,感情就這樣牽起了一座橋,最後順利的有情人終成眷屬。
但戰爭仍在持續的進行,劉謙的部隊要移防了,當部隊來到了雲南與緬甸的交界,一列的眷屬也跟在部隊的後面,令人扼腕的是,當劉謙的部隊順利的離開中國大陸時,隨後的眷屬卻被後面追來的中國共產黨攔截,彼此從此分隔兩地,而且讓人心酸的是再也沒有機會重逢,他們的愛情只能徒留長相思。
劉謙的老婆帶著兩個兒子和才一歲三個月的女兒,從此就屢受共產黨的逼迫,說她那樣年輕一定要改嫁,否則必是圖謀國民黨反攻大陸,可以再和先生團圓,劉太太一家受到勞改與鬥爭,胸前掛著牌子,任人吐口水、任人漫罵,受盡眾人的凌辱,最後終於受不了,只好改嫁給一位不識字的貧下中農。劉謙部隊有一位幕僚,一位忠誠的副官,後來有機會潛回大陸,並且設法和劉謙的太太碰面,當時要帶她離開大陸,但是劉太太猶豫著,不料,此時這位忠心的幕僚被共產黨發現並且逮捕,很快的被槍決了,劉謙再次和大陸的妻兒斷了線,跟著部隊先到了金門,再到烈嶼的衛生所,學醫的他在部隊的工作也算是穩定,有一次為了自己的部屬,波及到他的工作,因此只好提早退伍,幸好遇到好長官黃璉為他作保,讓他有機會再回到部隊工作,並且軍職外調到金門高中擔任校醫,劉謙後來因為名字與部隊長官同名,於是改了乃仁為名字。
後來輾轉再和大陸的妻兒取得聯繫,但這時太太已改嫁,有了另一個家庭,因此,他的聯絡,卻反而常引起大陸這個家庭的風波不斷。劉乃仁醫師經由書信的往返,了解大陸家裡的情形,知道二兒子有意開工廠,自己就設法存錢,匯錢到美國再由友人輾轉給兒子,因為他覺得對孩子有虧欠,所以當子有意開工廠,就匯錢讓孩子買電鋸。女兒說想要經營照相生意,那時在新疆為了養孩子,就寫信希望父親買相機,可以拍照賺錢養家,他也設法省吃儉用存錢為女兒買相機寄到大陸。就這樣透過書信的往來聊慰思鄉、思親的情懷。
劉醫師的大外孫女小燕子說:「那時母親為了養家要工作,幾個弟妹都是我帶,所以弟妹也特別的聽我的話,那時鬥爭無所不用其極,如僅有的一小袋麵粉也被偷,地板被鬥爭者打個稀爛,無一處是好的,坑坑洞洞,他們敲壞東西也敲爛屋裡每一個地方,外婆也被鬥爭的很慘,常脖子要掛牌被鬥爭,被眾人吐口水,這樣回來還要設法賺錢養家。自己想要考飛行員,卻因政治成份不好被剔除,說我會把飛機開到台灣。我的母親很會唱歌,有一位有名的歌唱家,母親比她更出色,卻因政治成份而沒有機會參加表演。」
我的先生說:「劉醫師曾說他家是襄陽大地主,又在上海唸醫專又是國民黨,這樣的成份卻讓留在大陸的妻兒倍受欺凌。」
小華說:「第一次申請到金門帶父親的骨灰較順利,金門則幸好有呂主任的幫忙,才能行程順利,第二次去領相關的父親貴重物品及金錢,被大陸共產黨說成是國民黨為了用金錢誘惑遺眷,而未能成行。」
同行的呂主任說:「劉醫師是我服務的同事,所以我一定要盡心盡力,他有許多和家裡有關的物品都會很謹慎的收藏好,所以我才能轉交給劉小姐。」
小燕子說:「大陸當局到後來,大家對國民黨觀感有了改變,也因為外公的關係,所以我們有了平反的機會,大舅才有機會在新疆成為公務員。大舅可能對父親的不諒解,外婆臨終前一直等他,不肯閉眼,最後他來了。」
小華說:「六年前到金門,曾有想法要把小女兒嫁金門。這樣有人可以幫父親上墳,如果父親還在,幾個孩子可以到金門工作,她們都是有專業的人才,但是父親不在了,這樣的夢就無法實現了。」
同行的小方說:「我在國中時,約民國56年,那時劉醫師就在烈中服務,民國65年在金門高中工作,和劉醫師同事,曾和劉醫師到台南,他以前的部隊和醫院。劉醫師以前行軍就用水壺裝高粱酒,因為女同學行軍走路容易貧血,劉醫師說用酒可活血救命。」
先生說:「劉醫師一直存錢,希望把太太接到美國再設法接到台灣。前後至少匯了70萬台幣到大陸托友人轉寄。」
小方說:「劉醫師頭腦很好很會辦伙食,學校老師都很佩服,他很節省,水果也捨不得吃,我買過大水梨給劉醫師;劉醫師有一次在全福樓餐廳門口跌倒大腿受傷,不給護士小姐打針,後來自己打針打類固醇,所以造成骨質疏鬆得利害。」
先生說:「劉醫師身體胖,頭重腳輕,因此常常跌倒,後來甚至只能躺在床上,要換尿布就找小方及我。劉醫師有一方印鑑章是一枚黃金戒子,他怕引人注意,就利用化學作用進行鍍銀,讓別人以為不值錢。」
小華說:「先生說大哥是長子應留給他當紀念,所以戒子是留在大哥的手中。」
一枚戒子成了劉醫師的孩子和父親之間最深的連繫,這樣的愛情故事,這樣的親情阻隔,是誰開了誰的玩笑?小華一歲三個月就和父親分開,小華的母親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和先生分隔兩地,從此未再見面,還要被迫改嫁,她的情、她的愛,要用歌曲訴說嗎?還是只能長流淚呢?這樣的愛情故事,不在時光的隧道裡,它就發生在我們的生活裡,是政治體制阻斷?是戰爭裡的愛情故事嗎?即使搭起一座天上的銀河鵲橋,是否就渡得了這一段淒美的愛情故事呢?
小華的母親前兩年才過世,我後來一直責怪自己動身得太遲,如果早一點到長沙,或許可以把我們和劉醫師一起在金門的校園生活點滴告訴劉師母,也是另一種橋樑,或許可稍慰師母的情愛之思。
如今,只有藉由文字的紀錄,把這一段感人的愛情故事流傳,如果你也有和劉醫師共同的生活片段,那些在金門學習、成長的日子,希望可以寫下來,有機會我會轉給他的孩子們,也是另一種保留記憶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