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際遇有時是頗奇特的，往日交情深厚的同班好友，有可能勞燕分飛，此生不得相見。如果有幸再續同學緣，回首前塵，只怕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這幾日整理舊的衣物，無意中卻翻找出來求學時代的專科畢業紀念冊。信手翻來，一瞬間，多年不見的老同學的模樣，又清晰地呈現眼前。在兩位金門同學中，小董是當中比較特殊的一位，多才又多藝，努力拚前程。他的上進不亞於其他同學，闔上紀念冊我還是如此認為的。
小董和我同窗三年，他原本考上別的學校，因志趣不合，重考而編到與我同一班。他是金門人，和另一位金門老鄉老楊走的近些。班上只有兩名金門人，我們總以熱情的手圍住他倆。說來真是巧合，若不是大家有緣相聚，小董又怎會飄洋過海到台灣來呢？在大家眼中，他來自異地他鄉，渾身上下都充滿一股難言的味道。金門，經過動盪的歲月，淬練出來的人們，總是顯得比我們更多些成熟和堅毅。
小董的父親是務農的，他的衣著樸實無華。台北沒有親人，隻身在外，在學校附近租房子住，和我等一批從中南部上來的人，都是「無殼蝸牛」族的一員。由於境遇相似，在吃自助餐之餘，往往就天南地北的閒話家常。他心直口快，沒聊上幾句，把一些本土的見聞難倒我們這些當地同學了。我們的課本知識還好，對課外的了解相當有限。不像他，天天上圖書館看報紙，懂得人情世故。年齡差不多，他卻有十足的書生味，現在想來頗覺慚愧。
班上同學各有各的特色，有的擅長寫武俠小說，有的校外補習英文，班上的三位女同學自成「女兒圈」，平時說悄悄話，男同學不敢聞問，深怕失去紳士風度。老師們也是學有專精，常開書目給我們，擔心大家成鐵不成鋼。
面龐凸出風沙味是小董的特色，灰撲撲的臉寫上忙碌的神色。若非有事找他，下課時間總見他在自己的座位上談吉他。他有一副好嗓子，唱起歌來雄渾天成，被全班戲稱為「帕瓦洛蒂第二」。說也奇怪，他走路始終很快，沒見慢過。無論在街上或校內，他永遠是行色匆匆。他給人忙碌而充實的好印象，連上課也從不打瞌睡。
有一天，下課後閒聊，他無意中道出他在餐廳打工的事。我起初不信，後來看他全神貫注的模樣，也相信他了。原來，他來台灣升學就是為了唱歌。從小愛唱歌的他，村人皆知。他家裡經常傳出來的《原鄉人》、《一廉幽夢》及其他拿手的好歌曲，經村人口耳相傳，早已大名遠播。他爸爸看他有音樂天份，勸他還是向音樂之路求發展。他談到自己的父親，感恩的心溢於言表。到台灣學音樂之路，正是小董他爸爸用白髮鋪設的。
小董當服務生端盤子是假，他其實是想趁此良機聽歌手唱歌。聽錄音帶和看現場完全不同，歌手的現場感往往帶動氣氛，使聽者情緒隨演唱者起伏。激動處鼓掌叫好，深沉處更能令人低迴不已。他曾跟我說了一個笑話，有回他給客人送餐點，聽台上歌手唱起《滿山春色》，他聽得入神，竟然也跟著哼上「滿山春色，美麗好遊賞………」，這一幕被經理瞧見，可是數落了他好幾分鐘。不過，那次以後，小董帶了錄音機上班，請歌手將餐廳的現場演唱原原本本地錄製下來，然後下班帶回家聽去。
記得學校舉辦歌唱表演比賽時，他代表本班上場。為了給他打氣，班代表邀約不少同學給他捧場。經過初賽和複賽之後，屬於實力派的小董進入了決賽。看著他從容不迫的舉止，任誰都不敢輕視他。決賽正式展開以來，班上同學無不屏氣凝神，深怕驚擾了他。小董在台上看著大家，面露微笑，台下的我們雖然輕鬆一些，卻是一個大氣也不敢吭。參賽的是十位同學，有的唱西洋歌曲，有的演唱電影情歌，更有人高歌萬沙浪的《風從哪裡來》一類激揚的歌曲。台上絕無冷場，每個人均是全力以赴，唱作俱佳。
臨到小董要演唱，彷彿台下默契說好，變得鴉雀無聲。只見他自彈自唱起來，頭也輕輕的搖晃。他唱的是《孝女的願望》，當他唱到「……，一蕊白茉莉心情幽，沿路順風搖搖弄弄，無憂無愁，到底誰人無希望，快樂心自由，……」的時候，一股歷經風霜卻又柳暗花明的喜悅，頓時感染了大家。他選唱這首歌的用意很明白，是想念金門的家人，尤其是盼望老家的父親「連日勇健健」。小董平日言談間很少提及他的爸爸，此次藉歌曲表達思親的宏願，聽在我們的耳朵裡，對他的千里盡孝思莫不大為感動。
比賽結果終於揭曉，小董獲得第一名。評審老師的評語是「情深意切，感人肺腑」。這番話既說出小董的情感融入歌曲內，也看出他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小董回到班上，被幾位同學高高舉起，接受英雄式的歡呼。他的眼角裡泛著淚光，他應該是想到自己的父親而落淚吧！班代表連忙在最短時間趕製一幅大型海報，以示慶祝。往後的一個月，科裡的佈告欄張貼一大張海報，上面有幾個斗大的字「冠軍歌手/來自金門 董榮光」。
冠軍歌手小董還是來去匆匆，認識他的人漸漸多了，課裡課外依舊忙碌，下課後他依然去餐廳打工，準備一圓他的歌星夢。當兵退伍之後，他通過普考，正式成為公務人員。沒人知道他的歌星夢何時能圓，也許是退休以後。
把畢業紀念冊翻到「電話欄」的部份，小董的身影好像又回到眼前。學校制服和公職衣服，羨煞我的雙眼，令人心生歲不我予，光陰似箭。我找到了他在金門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打個電話給小董的家人，」我告訴自己，「給他的家人和他一個驚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