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個冬天
今天,天晴朗。
站在18樓高的落地窗感受這11月的溫度,眺望一半台北市,一半藍天白雲。
我想我是喜歡冬天的。前提是要有暖暖太陽的冬天。
和煦的陽光透過玻璃溫柔的落在雙腳上,這讓我想到很久以前的ㄚ嬤,多半沉默的她,坐在院子的藤椅上靜靜的消磨時光。
在冬天溫暖的陽光下曬著太陽,用帶著有金鐲也有玉鐲的左手摸著臉上的結痂組織。
嘴半張眼神沒有焦距的空洞,混濁的眼珠子在陽光下讓我看見了她這大半生無止盡的等待。
兩年前的夏天,七月的最後一天。
早上7點54分手機收到一封來自家裡的簡訊。
《阿嬤進了加護病房》
連上了16個小時班的我看完簡訊,閉上眼睛,睡著。
同一個早上9點50分鬧鐘叫醒我,我聽見大姐講電話的聲音,接下來是哭泣。
我馬上起身,想到最壞的狀況,卻沒有哭泣,我,沒有哭泣。
大姐坐在客廳的椅子上,我拿過電話,是媽媽。
『沒有,現在還在加護病房觀察,只是殯儀館那邊都安排好了。』
這些,好像只是戲中的某一幕或是對白那麼陌生及遙遠,我懷疑我是不是身在這些裡面。
我拍著大姐的背。
她很少這樣大哭,啜泣,至少這一年多她是不哭的那個。
我抱著她的頭,仔細的去聆聽著她呼吸和哭泣的節奏,有點慌亂。
像當時她抱著失去方向的我一樣。
只是,這次是生命隨時會結束。
『怕見不到最後一面』她對著我的胸口說出這句話後,我放聲大哭。她說我慢半拍。
不是,不是這樣的!
好像因為這兩年的折磨而太過堅強,對我而言,生命就是充滿意外的難堪。
我不懂哭應該是什麼樣子了…
聽到這樣的消息,彷彿是理所當然會來到的,就像有一天我也要離開一樣。
我沒有害怕了。
我走了兩輪生肖,來到24歲那年,人生跌了一大跤。
ㄚ嬤她也在那時候,在院子跌了經不起摔的一跤,那年她86歲。
或許是阿嬤病得太久了……我以為阿嬤就是這個樣子。
我想不太起來她還能走,還能大口吃著燒餅的樣子。
也想不起來她用一黑一濁藍色的眼珠子尋找我的身影的表情。
『ㄋㄟㄋㄟ底丟?』我忘記她叫我名字獨特的發音了。
她躺的太久讓我忘記她原來該有的樣子,也讓我覺得有時死亡是一種變相的解脫。
是做媽媽的心疼兒子嗎?
或許終年躺在床上的阿嬤看見阿爸獲頒孝親楷模獎時,臉上的驕傲笑容也映著長年的無奈。
所以她要走了,她想要走了……
我冷靜的分析生命。
來與去。
中間還夾著還在求生存的我們,如果我沒有眼淚來迎接或送別生命,是不是我是殘忍?
上班路上我一直自己問自己:為什麼妳不會想大哭?
我把油門催到底,速度帶我接近死亡,我想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感覺?
我怕我變成沒有眼淚的怪物。
同一天下午,從電話知道現在阿嬤靠插管在維持生命延續。
那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在努力的一天,生命卻也那麼沒有尊嚴的靠著機器在繼續。
腦袋能跑的畫面回到小時候。
小時候我不知道什麼叫刺眼,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影像是模糊的。
是陽光的關係……還是我忘了ㄚ嬤最初的模樣?
記憶中ㄚ嬤還有龐大的身軀〈還是只是因為那時我還小?〉
我會在下午黃昏的時候左手替她提著籃子,右手牽半盲的她那雙皺皺的手,替她看路看車,走過一條我們經過不需三秒的小馬路,過去那個小廟拜拜。
可是年事高蹣跚腳步的她要走個好久。
每天。
那時阿嬤和我說那是叫:燒香點火。
奉完茶,點上一炷清香,她跪在神明前,開始小聲默唸在我還在地上學爬時就到台北樹林的姑姑一家人名字,要神明保佑他們一家身體平安,行車安全,嬰ㄚ敖大漢敖讀冊頭殼硬。用重重的金門腔說的。
小時候還跟阿嬤住一起,阿嬤好愛拜拜。
一天到晚都在拜,所有錢都在買金紙。
看著一張張粗糙的紙錢在金爐裡焚燒飛舞就像在燒鈔票如此愚蠢,而我們家就是窮,一直這麼窮著讓我有次罵她:有甚麼好拜的!神明跟祖先根本沒有在保佑我們!!
因為那些同姓氏的伯父伯母親戚們一個個遷徙到台灣去,逢年過節就寄幾個錢託誰買個紙錢拜拜,還不一個一個順順利利,我們這樣虔誠的拜也沒比較好運。
受困的命運不是靠燒幾張紙錢,雙手合十就能改變的。
這是我還小還小的時候無法撼動的成熟。
她養雞,在我還有的僅存記憶裡。
她養的雞讓我害怕,但是我還是陪她餵雞。
因為當時還小,雞一隻隻感覺就很大,一腳踩進那雞屎味和著酒糟殼的雞寮,提著沉重的飼料,要小心的避開牠們,還要把飼料放到那個獨特的圈圈裡餵食牠們。
我會學ㄚ嬤像雞一樣發出『咕~咕~咕』的聲音和那些雞培養感情,我知道ㄚ嬤的咕咕咕在說些什麼,但是那群雞聽不懂我和ㄚ嬤的咕咕咕在說著什麼。
我曾經氣裡頭的其中一隻雞,阿嬤曾為了找尋偷跑的雞,眼睛看不太見的她,被巷子旁的石頭絆倒了,摔斷一隻手。
後來不養雞了,我鬆一口氣。那是恐怖的回憶。卻偶爾懷念……
媽媽說:從以前,妳阿嬤還年輕的時候,大家都是這樣叫她「番婆」。
她一藍一黑的眼睛讓我小時候誤以為她是混血兒,而我有1/4血統那麼偷跩著好久。
而她其實是有白內障,只是她的鼻子挺,輪廓有點像外國人。
以前窮到都要到隔壁借米煮,借的時候是用罐頭鐵罐去借,抹平平的與罐口同高的米一杯,還米的時候要還著有尖尖的小米丘一罐,因為『吃人一口還人一斗』媽媽說阿嬤是這樣教著的。
家一直是這麼散著窮著有時平淡有時困難。
有時我羨慕她這樣的單純著,一點心機或計較都沒有,她只知道這生人這樣虔誠的拜著,心就安了。
媽媽說幾天前ㄚ嬤還會說話,雖然她淨說一些糊里糊塗的話。
唸著我素未謀面的ㄚ公的名字和她那個年代的人名。
上次我回去大聲的告訴她:阿嬤!我是妹妹。
曾是她的眼睛也是她的枴杖的妹妹。
她沒有回應,因為她已經忘記我是誰了,就算我喊得很大聲。
大家是說她的記憶退化,只記得年輕時的事。
她一定一直再想著去新加坡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的阿公。
小時候我常常替她偷偷期望阿公會從新加坡光榮的捧著金條回來找阿嬤,然後這會變成我以後講給下一代聽的傳奇美麗故事。
而事實是這就是現實人生的殘忍,阿公沒回來過音訊全無不知是生是死,讓阿嬤守著未定義的寡,和阿爸這樣過了大半歲月。
有天我知道她會真的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至少這樣,她就不必再用想念等了大半輩子沒回來的ㄚ公了……
我喜歡聞她點的香有種寧靜祥和的溫柔。
我討厭她頭髮的味道,但是我還是會陪她說話。
她耳朵不好,我總是要大聲說,所以我沒跟ㄚ嬤說過我心裡的秘密。
她還能坐在側門的涼椅上的那幾年,有時候我幫她洗腳,冬天夏天,端一臉盆溫熱的水,將她不斷脫著皮削的雙腳泡著,一邊搓洗軟化後都很難去除完全的角質,一邊加著熱水,那是歲月的堆積在她腳上形成的老化,白花稀疏了的髮絲是年華褪去青春的證據。
而幫她剪腳上厚厚角質化的指甲是件不知如何下手的事,還沒洗過的腳也總有一股難聞的味道。
她喝著鋁箔包飲料的樣子很傻,因為她不懂得將吸管插到最底才喝得完最後一口,老是仰起頭,將飲料倒著拿,吸管抽到快脫落,這樣用她獨特的方式喝著……鋁箔包的蘆筍汁是她的最愛,可她也好幾年沒喝了,只是這樣躺在床上。
回去看她的時候,她也不是坐在門口上的涼躺椅上了。
她民國10生,今年88歲了。
皮膚很好,沒有老人會有的斑,媽媽說她沒有出去工作過,也很少曬太陽。
但她也沒有好命過的走過這一生。
阿嬤從黑白色的年代走過,再陪著我們經歷彩色,在默默的回到那個屬於她自己的黑白畫面。
10年前我離開金門到台北的那幾年,她一樣黃昏就過馬路去燒香點火,向神明默唸的那一串裡一定多了在台北的我的名字。
誰替她看左右來車呢?那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