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飄零的蒲公英10〉棄置復棄置﹐情如刀劍傷──唐韜
前後去過老兵唐韜住處三次。第一次在去年十二月底,當天,細雨綿綿,我在土地公廟躲雨,自己已經在這條路來回找了十多分鐘,卻仍然找不到那棵有樹屋的大樹;據說唐韜住在這棵樹上已有二十五年之久。
「現代的魯賓遜。」先前報知我唐韜其人其事的那位龍東里里民,這樣形容唐韜。到目前為止,唐韜於旁人眼中,依舊是個謎,但依他屋子裏寫的詩詞字眼來作揣測,魯賓遜一詞,一個文明社會的放逐者,恐怕並不能貼切如實描摹出眼前這位老兵的具體形象。
我從土地公廟走到馬路對面的北區健保局,想找人再打聽看看。正四處張望,赫然睇見一個全身髒污的老人走近,頭臉手腳髒,衣服也髒。當天氣溫很低,他卻穿得很單薄,身上那件灰背心幾乎成了黑褐色了。更惹人注目的是他肩上還挑著兩塊粗重的樹幹,沿土地公廟一旁馬路不疾不徐地走著。這裏是個丁字路口,車多擁擠,等我追過馬路,他早已拐往大水溝旁小路,失去了蹤影。
路分兩條,大路通往一間日式宅院,小路通往一道兩旁由廢棄的家具、木材堆砌成的窄巷。眼前盡是枝葉高茂的大樹,但仍然不見樹屋。我走近窄巷,陣陣濃烈的酸腐味迎面撲鼻而來。正踟躕間,剛才肩挑樹幹的老人鬼魅般,不知從那裏隻身冒出。
「找誰?」他先主動開口問。
「請問,有一位叫唐韜的榮民伯伯住在這裏嗎?」
「我就是。有什麼事?」
「唐先生,我可以拜訪你,跟你聊聊天嗎?」
「啊?你說什麼?」唐韜用手圈住耳朵,作傾聽狀:「我聽不到。」
我提高嗓子,把話重說一遍,唐韜仍然一臉無辜,說:「我耳朵不好,重聽啊,你去問別人。」說完,轉身不再理我。雨勢漸漸變大,天色昏暗,想取景拍幾張照片也難,我只好無功而返。
第二次我學乖了,挑了個大晴天,這回唐韜人好像不在,任我在巷子口喊破了喉嚨,仍然不見回音。我往巷子裏走。發現所謂的巷子,其實就是唐韜用各式各樣的廢棄物搭成的家。搭建成家的廢棄物建材裏,絕大部份是樹幹和木頭木材,其次是店招,旗幟,空心磚,塑膠品,舊冰箱洗衣機等等;八成是從垃圾堆裏撿來的。這個家的一邊是幾間荒廢的水泥屋,一邊是臭水溝和幾株亭亭如蓋的大樹。唐韜就在這濕湫窄仄的兩者之間,築成了一座蜂巢般的家。
屋主不在,顧不得禮數,我取出相機取景,在沒有徵詢主人同意下,逕自拍了兩張照片。
今天之行算是第三度造訪。唐韜仍然不在屋內,我在他的屋前徘徊。有前院的那棟日式瓦房走出一名中年人,我上前探詢,想問他一些關於唐韜的事,他冷漠搖搖頭,表示不願多談。看來,這位穴居在此的老兵,在某些人眼中,是不受歡迎的,甚至可能還是個惹人嫌的鄰居呢。他的住處,有貓、雞等動物,收集來的餿水發酵後,帶來異味,招引蠅蚊,惹來別人厭惡也是可想見的。但據我側面打聽,附近居民也經常有人主動關心他,噓寒問暖的。凡此種種,必定使他人情冷暖歷盡,各種滋味點滴在心。
莫非唐韜躲在屋內,裝聾作啞,故意不現身,好讓我知難而退?這樣一想,我一面出聲招呼,一面往裏頭走。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面黑板,上頭用粉筆寫了一行字:
「神之害之烈,更勝於鬼為害之烈。」
我一楞,不禁駐足沉吟。寫出這種字句的人必定是有感而發,心有所戚戚焉。到底是什麼際遇,使唐韜說出如此忿世嫉俗的話語?周遭靜悄悄的,突然,身旁「咕咕咕」的雞叫聲,打斷了我的沉思。
再往裏走,發現了一疊字紙,小學生的作業簿,寫在背面,毛筆字,原子筆字,都有。字跡都十分猷勁老練。這有窺人隱私之嫌了,但我忍不住很快翻看了一下。大部份是古詩詞,也有「迷信科學,更迷信鬼神」這類格言般的字句,我拿出紙筆,抄錄下其中幾則:
水窮山未盡,石剖玉方新。
勒石燕山竟何日,總教百姓困流離。
花因風雨難為色,人為貧寒氣不揚。
遊子天涯路,高堂萬里心,
臨行頻把袂,魚雁莫浮沉。
這些詩詞,想必都是唐韜生活景境自況及自己內心的感懷,只是不知道是他自擬的,還是抄自現成的古詩詞?
正思量間,我又見到一句「可憐詞翰名流客,如同雞犬斧中亡。」心頭一亮,自己登時記起來了,這句詩是出自隋唐演義第五十六回:「啖活人朱燦獸心,代從軍木蘭孝父。」這一章回的前半段是寫唐朝學士段愨,奉了秦王之命,前往約盟昔日故交朱燦,不料反被朱燦以吃讀書人之名給殺了,蒸煮成佳肴下酒。
種種聯想把我的思緒攪亂了,我退出這個越來越成謎團般的老兵住處,從左側空屋旁繞到唐韜住處後方。赫,我的料想沒錯,樹屋果然隱藏在這裏,從我站的位置看去,左右依傍的兩棵櫸樹,左邊那棵較小,樹幹還留有一排木梯,但樹上並沒有任何傢俱;右邊那棵粗壯許多,而且枝葉濃密,樹屋就架在這上面,有蓬蓋,有地板,還有桌椅等傢俱。樹下周遭有幾塊菜園,不知道是唐韜或附近住家所種?
菜園旁有塊空地,停了輛貨車,司機是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友善地主動和我打招呼。他告訴我,自己姓林,以前曾經住在唐韜樹屋下這排屋子裏,這些屋子產權屬於台電公司所有;包括菜園及附近這一大片空地,都是台電公司產業。空屋早已荒廢,其中一間被他借來堆放雜物。今年九月,台電公司將拆除這塊地上所有建築物。
到時候,唐韜這名老兵怎麼辦?
「他們大概會留一個地方給他住吧?」林姓司機聳聳肩膀說。
從林姓司機口中得知,本地的縣議員蔣中天和里長范金水都來探望過他,要幫他安排住進養老院、榮民之家,或者其他安身的住處,卻都遭他婉拒。
「以前,我牽電給他,所以他還會跟我講幾句話。」林姓司機說:「現在不知道為什麼,電又沒有了,大概是他認為根本用不著電吧?」
林姓司機準備出車,我謝過他,又轉往唐韜樹屋附近的土地公廟。土地公廟前後樹林子裏,常有老人聚集,大部分是退伍賦閒的老榮民,在這裏閒聊、散步、下棋、或打打小牌。
我問了幾名老人,他們都搖搖頭,表示不認識唐韜,或者說不清楚他的身世。我仍不死心,後來到底讓我問到一位陳姓榮民。他透露了不少關於唐韜的人和事;儘管有些事情他也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的。
陳姓老兵榮民告訴我,唐韜是湖南人,人家說湖南有騾子脾氣,看來倒是不假。他早年在部隊裏和同僚不和,就提前退了伍。退下來後幹什麼呢?書是讀了幾本,學歷不夠,還是得幹粗活,也虧他幹的是出勞力的活兒,練就一身好筋骨,才能在樹上一待就是二十五年。你別看他現在一身污漆摸黑的,像個乞丏,他年輕的候可是個英俊的小伙子哪。他以前有張照片,像是美國明星克拉克蓋博,我見過。後來聽說他一把火把以前的照片都給燒掉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剛退伍那幾年,當然不是住在樹上,聽說那時候,他有一個女人,他對這女的用情很深,不過這女人最後還是跟了別的男人。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人知道。唐韜他自己也不願意跟誰提起。
「他大陸老家有親人嗎?」我問。
陳姓老兵笑了起來,說:「親人誰沒有?當然有。不過他回去一趟後,就再也不回去了。到底回到老家後怎麼啦?同樣的,他也像個悶葫蘆似的,什麼也不願意提。父母親死了?老婆改嫁給別人?誰知道?唐韜他這個人是很重感情的人,憋扭,不過重感情。你可以這樣講,他這一輩子就給自己的個性給害慘了。不是講人不能有感情有個性,生活更重要嘛。你說是不是?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何必呢?」
「他真的在樹上住了二十幾年?沒有下來過?」我問。「真的呀,假不了,就住在那上頭嘛。直到去年,年紀大了,體力不行,爬上爬下的吃力吧?他今年跟我一樣,七十六歲囉,才在樹下水溝旁邊搭了那間,像是雞窩的小屋子住。」
「他好像有養雞養貓?」
「貓是野貓啦,自己跑來的。」
「那三餐吃飯呢?」
「撿別人、附近人家的剩菜剩飯,有時候別人也會送他一些吃的、穿的東西。」
「他肯接受別人施捨?」
「講施捨太難聽了啦,要是說施捨,他也施捨過別人呀!」陳姓老兵說:「像他現在每個月可以領一萬二的榮民津貼,他從來沒去領。榮民服務處通知他去領,他乾脆說,捐給九二一地震的災民好了,他們比我更需要錢。你說這是誰施捨誰?」
說到這裏,他似乎有感而發,說得激動起來:「有的人說我們老兵是靠國民黨施捨過日子,這是什麼話?國民黨的江山不是靠我們這些老兵拚死拚活,血汗換來的嗎?就算國家養我們,也是應該的。何況退輔會給我們的這些錢,其實也是老兵自己的。你知道光是這幾十年來,老兵死掉,財產、積蓄被退輔會沒收,總共有多少嗎?少說也有上百億,誰養誰,誰施捨誰,還不知道呢?」
我趕緊跟他道歉,告訴他自己剛才說的施捨,並沒有看不起誰的意思。
他稍稍緩和了口氣,又說:「像是唐韜,他半輩子把自己的青春給了國家,對這個社會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今天他過的是什麼日子?沒水,沒電,喝雨水,洗衣服用水溝水,生病也不用健保卡,有沒有浪費國家資源?國家有沒有養他?沒錯,是他自己要過這種生活的,那是他的選擇,他的自由,我們只有尊重他,不必同情他、可憐他,更沒這個必要。其實,不管是我們老兵,或者是平常一般人,要的無非就是一個尊重,而不是可憐、異樣的眼光,你說是吧?」
我把陳姓老兵這一席話聽進去了,打消了再去探訪一次的念頭,就讓唐韜自我棄擲、自我放逐的真象,無言播散在風中。也許這正是他的意願,我們就尊重他吧。
或許,他並非是個行事孤僻的忿世嫉俗客。或許,他只是倦了,累了,只想要一個安靜又可以保持一段安全距離,俯看塵世繁華的地方,療養自己漂泊的身心,如此而已。
頌曰:
有人看見他走入火中而不焚
說他原是個水火不侵的妖怪
還有人說在去年中秋
他朝一輪明月發出陣陣狼
你,為一朵薔薇墮淚的人
注定要在社會失敗
用言語不說的
眼睛卻都說了
這人世太冷
需要的是場熊熊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