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傾訴
T醫師:
一個月又過去了,出版社未曾給我任何消息。我也不好意思打電話去問,被當面拒絕,會很傷人的。這份等待一直擱在心裡,坦白說滋味並不怎麼好受。再等一個月看看,若不行,我就要自費出版了。
創作的時候既踏實又快樂,後續的交涉讓人卻步,但不管結果如何,都不會削減我對寫作的熱愛,存在身旁的人事物不斷地流逝,難得有一件是可以和自己緊緊相依的。
朋友問我花一筆錢和那麼大的心力,做了這樣一件事,屆時看到家裡一堆庫存書,心裡會不會很難過?我說管它的,已做好心理準備,就算只賣一本,我也無怨無悔。
不討好市場,不求名利,純粹自我滿足,就擁有絕對的自由。
T醫師:
最近,我常常陷入不知該怎麼辦的狀態裡,走在人生的這個當口,突然覺得惶惶不安。很想念寫稿的那段日子,即便縮衣節食的過著,能攀住一個夢想是如此踏實如此快樂。
保羅科爾賀說:「我真心在追求我的夢想時,每一天都是繽紛的,因為我知道每一個小時都是實現理想的一部份。」很驕傲,我曾經過這樣的日子。
T醫師:
今天是颱風天,台北一點風雨也沒有,牙疼的特別厲害,在住家附近兜了一大圈,一家診所也沒開。想這些開業醫大概都「賺飽」了吧?怎麼不體諒一下,這裡有個人正飽受牙疼的折磨呢!
還好,文字可以抑止疼痛,寫封信給你,順便寄篇文章給你看看,牙好像痊癒了。
T醫師:
五年多前,初次被一名年輕外科醫生在身體劃了一刀。雖沒有特別照顧,疤痕也不會太明顯。最近發現裡頭無端長了一個硬塊,按下去有微微的疼痛感,還不至於影響生活,只是有點不舒服,好像有什麼東西礙著。
早忘了那位醫生的名字,所以只好到住家附近的醫院就診。醫生說是術後感染,因我的體質對縫線過於敏感,建議我做清創手術。我在手術書上簽下名字的同時,看著過程中可能出現的併發症,死亡的陰影立刻閃過腦海,儘管這只是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手術。但無論如何,我才不要死呢,我都還沒看見書出版的模樣,我怎麼可以死?我絕沒卡夫卡要好友把文章給燒了那種瀟灑。
那天,我躺在又小又窄的手術台上,醫護人員將我的手擺放在兩旁的什麼地方,使我動彈不得。接著移動天花板上的探照燈對準我,再架上一塊綠色的小隔簾企圖擋住我的視線,她們邊動作邊聊天,聊孩子就讀的學校及未來的發展,也聊彼此的減肥成效……
男醫師抽離聊天陣營,邊朝我腹部打了約四五針的麻醉劑邊說:「忍一忍,這是最痛的階段,過了就沒事的……」,我應了聲好,然後一直強忍著,還真是痛啊。慢慢地,腰部開始浮現一股異樣的感覺,好像快進入半癱瘓的狀態,恐怖極了,於是淚水就這麼順著眼角流下來,好像此後再也無法下床行走似的。
他們接續聊著,新婚不久的醫生談到太太也談到五個月大的孩子,我從他的聲調中可以感受他初為人父的喜悅。開刀房的冷氣很強,被單發揮不了作用,我覺得有點冷,但還是很安靜地聽著幾個人的談話。
過了一會兒,醫生察覺我的存在,體貼的對著我說:「院長還沒來,所以我們先聊聊天,妳也可以加入我們的談話內容。」我禮貌性地說好,但始終插不上話題也不預備加入。我只希望他可以溫柔地再安撫我一句:「妳不要害怕,也不必緊張,只是一個小手術而已。」在未知的等待下,真的好想聽到這種話,即便是職業性的說辭,也無損我的渴望。
執刀醫師比原定的時間晚來十幾分鐘,他一走進,瞬間鴉雀無聲,大家各就各位。見到這種像小學上課鐘響老師進來教室時的畫面,我也偷偷在心底發笑。這名院長年紀約六十多歲,態度親切但話不多,只聽見他一直對著旁邊不知誰講:「你看,還蠻深的……」,接著取出一顆顆看起來極為噁心的組織物送到我眼前並對著我解釋,我對這些可怕的東西一點也不感興趣,我只關心疤痕,便問他將來疤會很醜嗎?有幫我縫漂亮一點嗎?他用台語豪邁回說:「人水就好,不免煩惱這。」果然是位身經百戰的老醫師,連安慰人的技術都這麼高明。
手術很快就結束了,而我也還活著,正在這裡寫信給你呢。
開放性傷口目前還有一點酷似被拉扯的痛,剛才整理包包時發現藥單還在,迷糊的我竟然忘了拿藥,活該是要痛的。
上回採全身麻醉,睜開眼人已經在恢復室了,就算醫護人員在開刀房「打架」 ,我也不會知道。這次是局部麻醉,使我可以意識清楚地參與整個手術過程。那一刻我想著,他們都不是我的什麼人,而我卻放心地把身體交其觀看交其處置(雖然對方早已不足為奇。)好微妙的感覺啊……
原本只想跟你分享出書進度,就像研究生般地希望指導教授能得知他一點什麼進展,不知怎麼地,卻描述了這一段就醫歷程。
看來還是印刻爽快點,其它兩家出版社收到稿子連個回覆都沒有,已經快兩個月了,我猜是凶多吉少,也不打算寫e-mail問他們是否收到或有無過稿。我決定不再等待,這種磨人的心情比身上那個硬塊還叫人難受。
這次我一點也不覺得失落,更沒被打擊到。當初抱著省錢加上偷懶的態度,才決定投稿,無非是想藉由專業編輯幫我取書名,修正副標再包裝上架,可惜無法如願。
中午已將稿子寄給曾接洽過的出版社了,他們正在幫我試排估價,等確實知道價格後,就交由他們排版印刷。我把原先那個薄弱的書名給改了,真開心呢,可以從頭到尾主導整本書的完成。
近日,重讀變形記,心中依然泛起一股悲涼。格里高爾好可憐喔,真想把牠帶回家養,我會好好善待牠,隨時注意牠的感受,給牠吃好吃的食物,必要時也會請動物醫師來診治,但很遺憾牠死了……
唉,什麼時候也能寫出像卡夫卡這種作品來呢?我想,只有一個途徑──那就是被雷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