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納西走調的殉情文化
在麗江用餐時認識了一位納西姑娘阿菊,她天籟般的嗓音,恰似舊城的四方街,溪水繞轉,隨勢自然,韻味十足,我們投緣的聊了好一陣,采風擷俗的強烈欲望,讓她答應帶我走一趟她的老家──興文。
雲南西北的麗江,是被金沙江和玉龍雪山呵護的文化古城,歷代世居著納西人,興文位於麗江東北面的金沙江畔,阿菊找了一部她熟識的出租車,師傅姓胡,紅色的出租車是俄製的進口貨,我則買了一些伴手禮,車經白漢場和長江第一灣的石鼓,一個多鐘頭左右開進了興文村。
山村被高山深谷環繞,張家四間一屋的木石結構瓦房,壁上滿掛張家大叔的字畫,那種儉樸中流露的文化氛圍,印證了納西人崇尚文化薰陶,水平領先雲南境內包括漢族在內的許多民族。
阿菊的父母早已過世,當家的是年紀長她許多的大哥大嫂,一陣寒暄後,簡單說明了這趟大陸行的行程,隨後到附近的興文小學繞了一圈,因那是阿菊知識的搖籃,興文村不大,學校也沒圍牆,倒是四處張貼的地方士紳古詩詞書法作品,提供了幼年學子潛移默化的最佳砥礪,山鄉僻壤,令人欣羨啊!
阿菊大嫂特別宰了雞,還有醃火腿、炒土豆、煎蛋、涼拌菜……滿滿一桌豐盛的晚餐,大叔還開了青稞酒,幾杯下肚,話匣子一開,我趁機詢問了我在雲南風土志中看到的納西古時存有一種悲壯的「殉情」社會現象,這種常在電影中慣見的行為始末為何?對於我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大叔先是怔了一下,但也不避談過去存在族裡走調的愛情觀,揆其原因,這與納西人生存的地理環境有重大關聯。
納西族一向戀愛自由,十五、六歲便展開社交活動,父母也不加干涉,但令人納悶的是,如此開放的觀念,卻在婚姻選擇上,沒有給予子女自主的空間,戀愛無法開花結果,若非採取逃婚反抗,便是以殉情方式表達愛情的堅貞,在他們的心裡認為,在人世間不能圓滿結合,死後到「玉龍第三國」,可過美滿幸福的生活,這是吸引他們視死如歸一個很重要的美麗誘惑。
玉龍雪山是麗江地區的崇山巨嶽,與納西族左右相伴,自然對納西族的山嶽信仰及山中他界的形成,產生重要的啟迪,山嶽甚至被奉為天地的連接點。
清<雲南通志稿>曾載錄「滾岩之俗,多出麗江府屬夷民,原因:未婚男女,野合有素,情隆膠漆,伉儷無緣,分袂難已,即私謀合葬,各新冠服,登懸之巔,盡日酬唱,飽餐酒已,則雍容就死。攜手結襟,同滾岩下,至粉身碎骨,肝腦塗地,固所願也。」除了跳崖,同縊一樹也所在多有,那是一種人間至愛受到壓抑、婚姻自主權被剝奪、對現存社會秩序、倫理、價值觀否定而追求美好理想的棄世行為。
東巴教推波助瀾的作用,也是造成殉情加劇的動力,東巴教為納西族原始宗教,教徒信奉教主釋理(什羅),舉行婚祭典禮及有關疾病禳解超渡等事,必請東巴誦經。東巴文化是納西族古代文化中獨具風采、卓有價值的一個軸心部分,東巴教原屬一種原始巫教,後又汲取了藏傳佛教和苯、道教的成分,信奉萬物有靈,多神崇拜,東巴經中另有一種內容古奧、圖彩殊異的占卜經卷,東巴占卜文化,集納了相鄰各民族占卜術的精華,揉創了三百六十種卜法,占卜經所占之事不外與人們生產生活和社會關係緊密相連。
納西語叫「恆日」的神路圖,用於喪儀和超渡亡靈之用,旨在導引死者步入神靈之路,融匯納西族傳統的生命意識和生死觀,認為人死後靈魂不滅,亡靈通過東巴的超渡導引,先到達祖先靈魂居住地,再送到三十三界神地,使之受到神的庇佑,透過神鬼紗幕,表達的卻是納西人民追求光明福境的願望和懲惡揚善、完善人生的倫理美學,這其中也孕涵了婚姻愛情觀。
玉龍雪山是麗江的守護神,在麗江地區不管任何角度,它清絕幽美的風采,隨時都出現在你的視野,山體標高五千五百九十六公尺,連綿十三峰,清絕幽美,備受老天眷愛,既擁陽春氣候,又有白雪奇觀,「玉龍第三國」在納西文學中被描寫成為一個愛情的樂園,東巴經典裡的韻文體作品,把玉龍第三國主境的神,下司東西南北中五方情死鬼首領,能解除愛的「束縛」,讓求助者「實現愛的理想」,它不斷呼喚世間男女到那裡「把愛之花插滿頭、騎紅虎、乘牧白鹿、織天上的白雪、地上的白風」,同時把現世說成是與玉龍第三國完全是一個對立的世界,指摘俗世的惡憎、貧醜、專制、短暫、病痛……,同時強調自己的聖善、愛美、富裕、自由、永恆、健康、淨和聖潔,導致許多受挫的戀人,面對它宛似春風拂面的細語低吟,終而踩過「生死石」,奔赴玉龍雪山,走向澈底的解脫之路,走向驚世駭俗的人間悲劇。
仔細思量,我們發現所謂「玉龍第三國」,就是居那什羅山──東巴經典中最具代表意義的產物,由此山之他界脫胎而成的實在化,東巴教將之描述成為一個美麗的世界,可供作二次性「生存」空間,納西男女如若硬以靈界觀互相重合,殉情後的靈魂歸依之境與佛教正常死亡之靈魂才能前往的靈界相混同,那都是澈頭澈尾的悲劇。
據調查,麗江縣長水鄉過去每年都有三、四對戀人殉情,一九二四年及一九四五年,也都有為數不少的男女在大山上的情死樹決絕,殉情者的認知裡,認為死意味著一個生命實體的生活場從此轉入了另一個空間,但那一個空間是否處於更優越的地位,東巴教一廂情願的說法裡,如何能印證殉情者能真正解脫束縛,實現愛的理想,一個不受倫理觀念裁決,也不表現為被動性的自然死亡,在東巴經師悠長沉吟下,似乎只能意會徘徊於山河林間的千古冤魂,在風起濤過之後,徒留悲怨的啼泣。
當殉情者結束了生命後,是否在生理和社會兩方面解決了人類現實生活中所不可能解脫的普遍煩惱呢?黃春明曾寫了一首小詩「國峻不回來吃飯」,國峻三十歲時自殺,黃春明詩中輕描淡寫地道出人生三苦之一的老年喪子,但餐桌上一個永遠空的位子,是父母心中沒有人可以替代的。中央大學認知神經科學研究所所長洪蘭說得好,媽媽生下來就是為了孩子忙的,沒了孩子,也就沒有了人生目標,什麼都不想做,連飯也不想吃了,自以為瀟灑地走了,卻是對父母最沉重的懲罰,黃春明詩中國峻媽媽難以言喻的心情寫照,透顯死者以矣、生者長戚戚的巨大陰影。
不過,時間推移,新世代的納西人,已漸體認真誠的倫理愛情價值觀,隨著社會高度世俗化,年輕的納西男女對感情的追求,也有了新的一番見解,傳統的束縛已逐漸在崩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