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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話連篇

發布日期:
作者: 張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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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別  
秋月即將離我而去,讓我寢食難安。我覺得這次報考檔案記錄員,僅錄取一名,秋月未必能夠錄取。她若落榜,怎有顏面回來見我?說不定索性在陰間安頓下來,等待輪迴發落了。想到別時容易見時難,我的熱淚不禁奪眶而出。我想勸她打消這個念頭,猶豫數日,方才啟口。
「我放棄可以,但你應辭卻浴室工作,陪我去宜蘭太平山下,做一個老實的農民。你耐得住寂寞麼?」她提出了條件:「陰天落雨,我倆去海邊捕魚撈蝦;月上柳梢頭,上床嘿咻,小孩吃棉花糖,沒飽沒夠……」
「行!」我當即答應下來。
秋月善解人意,處處為別人著想,這是讓我難以割捨她的原因。她說:你有戀愛自由,有隨時把我攆走的權利,秋月既不是李彥的妻子,也不是李彥的細姨,只是人和鬼情投意合,有共同的語言罷了。
秋月走後,西湖浴室老闆約我談話,他首先誇獎我是搓背專家,不少基隆企業家、船長或官場人士,皆曾向老闆提起了我,說我是道地上海搓背師傅,讓我聽了臉紅。
老闆問我過去在上海替不少電影明星搓過背吧?我記得老顧客像導演張善琨、鄭少秋,演員有梅熹、顧也魯、舒適、呂玉、張伐、鄭重,還有來台灣的王元龍、葛香亭,他們大概都記得我。我說:「我還替汪偽政府文化漢奸胡蘭成搓過背,此人曾受聘陽明山文化學院教授,待了一年多,被人轟回了東京。」老闆大抵不知道這些人,但卻感到光彩,他激動地說:「李仔,你可是西湖浴室的人才啊!哪個浴池想挖你走,我一定不幹!從下個月起,我每月增加你三千塊錢工資,行麼?你說。」我想起秋月的叮囑,實在左右為難。老闆握住我的胳臂,繼續地說:「我給你加六千怎樣?你不能三心二意了吧?」
三日後,秋月苦喪著臉來找我,閻羅王派了馬面親自找上門,催她先去檔案管理室報到。換言之,考試只是一句閒話而已。秋月的品德、才能與智慧,陰間早已調查清楚,否則,她進不了這個重要機構。即使溺水團長屈原保舉她也沒用。
「李彥,我進了檔案室,一定幫你的忙,讓你在陽間活到一百二十歲。不過,你要記住三件事情。」秋月嚴肅地說。
「哪三件事情?」我倒了一杯茶,遞給她喝。
「從今以後,你不能忘記我,即使你將來結婚生子,也別忘記我。每年農曆中元節,別忘了給我燒紙箔……」她的聲音哽咽起來,我上前抱緊了她,哭起來。
「第二件事,每年你生日那天,吃一碗麵或一塊小蛋糕,意思一下就行了,千萬別呼朋喚友,喝酒作樂,大肆鋪張,像有些無聊份子,為了過大壽,喇叭奏花腔,像他媽的妄想舉國同慶,噁心!記住,李彥,你的生日就是母難日!不能慶祝!閻王爺最討厭人祝壽!」
我急忙點頭。「最後一件事呢?」
「不關你的事情,不必生氣,也不要過問。少看電視、少聽廣播,也少看報紙。保持血壓平穩,沒病沒災,我就放心了。拜拜,我愛你!」她說罷便消失了蹤影……
朦朧夜 
夜間開計程車,心理壓力大,眼睛有點朦朧,而且路線不甚熟悉,寧肯少賺些錢,也不願帶客人跑遠途。唯一的舒服條件,則是可以在僻靜地區解手,別說警察,連個鬼影也瞧不見。那天凌晨二時,我開著空車穿越辛亥隧道,把車子停在路旁,沿著林叢石階走上半山坡,脫下褲子方便。嘴角叼著一枝長壽菸,菸將吸盡,腹內已空,這才想起忘記帶衛生紙。我從小在農村長大,拉野屎,常以石塊、木棒揩拭屁股。剛摸起路旁一根枯樹棍,忽覺有一雙手以衛生紙替我擦臀,誰呀?這突來的一隻怪手,嚇得我直打哆嗦。站起身朝後一瞅,上弦月鑽出雲層,照亮了眼前的石碑與墓地。四周寂靜無人,只有一隻夜鶯叭在路旁,瞪著亮晶的眼珠朝我凝視。
「歹勢!」我喃喃地自說自話。「明天,我帶掃把來清理糞便,歹勢!」繫上皮帶趕緊下山坡。駕起車子直奔新店。
北新路二段有一家麵攤。老闆是個胖子,相貌有點像影星葛小寶。他煮的牛肉麵真是好吃,肉鮮湯濃,拉麵耐嚼,而且價格公道。凡是大台北市開車的運將,對於小吃的好攤位,瞭若指掌。停下車子,好不容易找到座位,葛小寶剛端上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麵,卻見一位年輕的辣妹,走近桌前,不偏不倚,坐在我的對面。她身上散發出一股迷人的幽香。
「小姐,你要什麼?」葛小寶問她。
「小碗牛肉湯。肉少一點。」聲音柔美,聽起來二十出頭年紀。我一面吃麵,暗自吃驚,她的聲音何等耳熟,是廣播電台的播音員,還是曾坐過我的車子的客人?
在廣漠的都市混生活,人與人間的感情冷漠,誰也不敢掏出心底的話跟別人交談,更休想肝膽相照,正如我汽車後面的八個紅字標語:「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我吃飯向來比別人快,這是當兵的經驗之一。剛走近葛小寶身前付錢,對方擺手說:「你桌上那位小姐幫你付過了,走吧。」
我急忙趕上前向辣妹道謝,她卻低頭瞅了一眼腕錶,柔聲細語,似乎跟我商量:「兩點四十五分了。你把我送到七堵,行麼?」
「上車吧!」沒有考慮,我就答應下來。
開計程車五年半,見過各色各樣的人,聽過南腔北調的話,也碰上千奇百怪的事情。扶著方向盤,順著環河公路朝前開車,心裡沉不住氣,轉頭問她:「這麼晚了,妳跑出來不害怕麼?」她莞爾一笑:「剛才我去辛亥路看我老爸,順便搭你的車子到了新店。」
琢磨著她的話,心裡七上八下,越想越怕。既然碰上女鬼,只得裝作啞巴,或老人癡呆症。有句俗語說得好:「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我加足馬力,專心開車,暗夜的麥克阿瑟公路,靜悄無聲,掠過不少飯攤和檳榔店,皆風馳電掣而過。聽得後座的辣妹自言自語,我始終沒有答腔,充耳不聞。她大概正看一本書吧。
自由與愛情,我都為之傾心!為了愛情,我寧願犧牲生命,為了自由,我寧願犧牲愛情。……這首詩還有一種翻譯: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這兩種譯法你喜歡哪一種?她愣了一下,似乎期待我的回答。
「第二種。」我忍不住脫口而出。愛現的臭毛病又犯了。
「這首詩沒有題目,作者在一八四七年元旦寫的,為自己出版的詩集題寫在扉頁上的詩句。那天詩人過二十四歲生日。你知道這詩人是誰麼?」她又提出新的問題。
她的問題激起我強烈的反感。這首歌頌自由的詩稿,在上個世紀五○年代,時常掛在青年人的嘴上。這個女鬼未免門縫裡看人──把人看扁了!我故意頂撞她說:「廖添丁!」
女鬼哈哈大笑:「再猜,限你猜三個人。」
「李師科。」
「錯了!最後猜一個人。」她催促著說。
「匈牙利青年詩人裴多菲,對不對?」
女鬼開始了讓人頭痛的獨白,她的聲音忽高忽低,催人入睡。裴多菲是十九世紀匈牙利文學的彗星。他一生雖然短暫,但是創作卻豐富。主要長詩《雅諾什勇士》、《使徒》、《農村的大錘》,以及大量的抒情詩。他以詩歌為反封建、反民族壓迫的武器,而且還直接參加了反抗沙俄的侵略戰爭。一八四九年,裴多菲在戰鬥中犧牲,匈牙利稱他為「烈士」……女鬼笑了起來!
「妳笑什麼?難道是假的?」
「上個月我還在莫斯科碰見他。」女鬼告訴我:裴多菲一八五六年死於尿毒症,葬在俄國巴爾古津諾公墓。那個村鎮,靠近貝加爾湖。她說:當年沙俄出動十四萬軍隊,幫助奧地利鎮壓匈牙利起義。匈軍雖然奮勇抵抗,最後因寡不敵眾而戰敗。裴多菲被俘到西伯利亞,後來,這個已婚的詩人愛上巴爾古津諾村的郵局局長女兒,並且生兒育女。他後來作過赤塔的警長,他的孫子是沙俄騎兵隊中校……
「妳的話可靠麼?」我驚訝起來。
上個世紀八○年代,匈、蘇、美等國家組成國際考察隊,終於在巴村公墓找到裴多菲之墓。這件事於一九八九年七月十七日公佈的。引起匈牙利和斯洛伐克極大的震動。不過,裴多菲的詩人和革命家地位,大抵不會發生動搖的。
女鬼生前是俄語學系畢業,她父親跟我都是陸軍野戰部隊士官長。當初這女孩報考俄語學系,就是貪圖人少,可以錄取,這種投機取巧心理,讓她所學無法發揮其用。試問在反共抗俄的環境,根本沒有半個俄國人來。聽說台北只有一位俄國老婦人住在大直,她是蔣方良,當時過著寂寞的晚年生活。若想見她比攀登聖母峰還難。女鬼生前常自怨自艾:他媽的我學俄文有啥用?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女會鑿洞,士官長的女兒大笨蟲,這是合乎邏輯的。她畢業即失業,每天拿著報紙打電話,找工作。最後只有自力更生,在台北公館擺地攤,賣估衣,只要警察一來,捲起衣服朝肩上一扛,鞋底抹油,溜之大吉。擺了半年的地攤,兩隻腿鍛練得不輸給田徑選手紀政,但是卻沒賺上十塊新台幣,只混了三百六十個排骨便當,吃不飽,撐不著,卻落了一種長期營養不良症。
那年伊娜颱風掠過北部,公館大水漲滿了地下隧道。她仗義勇為,跳進隧道去搶救即將溺斃的兩名遊民,不料壯志未酬身先逝。她父親皺著眉頭,噙著淚水跑了八趟區公所,蓋了九個印章,繳了兩份戶口謄本,一份死亡證明書,最後領回二千七百五十元,買了一具薄棺材,把她草草埋葬……
我對這些含有悲情的歷史,毫無興趣,只是關心裴多菲的事。到底國際人士組成勘查考證小組,結果如何?女鬼的腦筋實在清晰,記憶力強,據一九九六年四月六日斯洛伐克《共和國報》稱,裴多菲原是斯洛伐克人,他祖父、父母均為斯洛伐克人,姓彼德羅維奇,職業分別為屠夫和農民。
「斯洛伐克是否捷克斯洛伐克?」我插嘴問。
「斯洛伐克蘇維埃共和國,它是一九一九年六月在捷克斯洛伐克東部斯洛伐克建立的蘇維埃政權,政府設在普雷肖夫。共產黨人亞諾烏什克任主席。曾宣佈實施企業、銀行和土地國有化,並賦予勞動人民選舉權和其他民主權利。不過,只有一個月時間,這種制度便被取消,這個斯洛伐克跟捷克斯洛伐克毫無關係。」女鬼介紹詩人裴多菲的祖父,為了謀生,於一八二○年左右南遷,最後定居匈牙利的凱雷什鎮,重操舊業。後來又開了小飯館。
一八二三年元旦,彼氏夫婦喜得兒子,取名亞歷山大。亞歷山大讀書時,成績不好,時常轉學或留級,但他的詩寫得好,為廣大青年所喜愛。他成名以後,匈牙利出版者用匈語為他發表作品,遵照官方民族同化政策,將他名字改為山道爾‧裴多菲……
她的談話聲音忽高忽低,忽斷忽續,宛若三十年前我在馬祖南竿當士官長時,偶爾用收音機偷聽對岸的紹興戲,由於電波干擾,發出吱吱啦啦的刺耳催眠的聲音……我也不知道自己啥時睡熟,也不知道那個神祕的辣妹啥時候走的?走向何方?揉開惺忪睡眼,陽光從車窗外照射進來。回頭一看,空空如也,這位女鬼真不錯,臨走還把車窗關好,而且用紙巾擦淨了沙發座椅。最讓我感動的,她的那只款式新穎的女用手錶,擺在後座上,那是付我的車資;因為她的鈔票無法讓我使用,冥國銀行發行的,跟假鈔票有啥兩樣?
「孩子,妳送我手錶作什麼?我雖然開計程車,可我是見過大場面、經過大時代的人啊!」我忍不住發起牛脾氣來。
抬頭朝東方望去,原是一片亂葬崗。墓地、骨灰罐,佈滿凌亂的墓園。我燃起一枝長壽菸,搖開車窗,癡想起一個讓我解不開的謎團:昨天深夜,那個女鬼向我講述詩人裴多菲的事,像給我上課,她講這些到底為什麼?……「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思前想後,忽然茅塞頓開,孤家寡人,我在這個無親無故的海島上開計程車,二哥勸我回山東種桃子,侄子寫信催我回去養來亨雞……我捨不得葉落歸根,這裡既無房產,更無土地,每月只靠退輔會核發一萬二千塊新台幣維持生活,讓我晚年過得有滋有味,無憂無愁……我當然捨不得離開台灣,因為這兒有民主和自由!媽的,這個匈牙利詩人說得多好啊!……自由比生命、愛情價更高……我突然放聲嚎啕大哭起來!
一個中等身材的警察,輕輕走近車窗,彎下腰問我:「伯伯!你是不是肚子痛,我用警車送你去醫院,行麼?」我用手背拭去眼淚,回答他說:「你別管我,我有神經病,哭出來病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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