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與先生一起回南部的美濃老家，孩子們開心可以拋開書本，與小叔的孩子一起到田埂裡玩土、炕番薯，我喜歡拿張躺椅，在家中那株已過半百歲月的老松樹下喝杯茶、看書。
日落。風和。婆婆和我輕踩著鐵馬，穿過狹隘的田間小道，細碎的石子被輾出痛苦的呻吟。
到田裡摘取蔬菜的路上，幾個戴笠荷鋤的農人，蹣跚而歸，婆婆和他們親切地話家常，簡短對話的客家音韻，迴盪在寂靜的暮空裡，空曠裡猶有些許「君自故鄉來」的溫婉。
來到田間，婆婆解下腰間鐮刀，俐落地割下一把鮮嫩的莖葉，蹲在溝旁，就著山間流下來的清澈潺潺泉水旁，囑我與她一起漂洗菜葉。「你們如果要搬家，一定要找個有庭院或陽台的房子，庭院或陽台可以蒔花弄草，也可以種植些蔬果。」婆婆只接受過幾年教育，她的人生閱歷比我深厚，會適時適地傳達她的想法。
在大潑墨而不見半線輪廓的仲夏之野，柔弱無力的夕陽，依循著微微的風將餘暈鋪灑在她寬厚的背影上。附近稻畦的穗子，因著飽滿豐實的穀粒而默默垂下了頭。田地旁幾株高矮不一的檳榔樹，臨風搖曳枝葉，自成風景；遠處的菸樓，則宛如一座座古意盎然的小碉樓，為南台灣這個充滿稻香芳香的村落，營造出獨特而溫婉的格調來。
把菜洗好了，婆婆把菜附水的地方向下，熟練地甩掉莖葉多餘的水分，意猶未盡，又隨意割下一段老而仍韌的藤莖，充當繩索，輕鬆一綑，就爽快地將處理好的蔬菜交到我手裡，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說：「妳看這菜多青綠鮮嫩啊！用油炒一炒，再加點蔥末，一定特別好吃。」
我從婆婆那雙佈滿皺紋，指縫中仍有明火貢顯泥垢的手中接過猶自滴水的蔬菜，心裡倏然為婆婆叫屈。那是為了養活一家老小，為生活奮戰過的一雙手。是握過鋤頭、拔過草、施過肥、握過煎杓、被菜刀劃過皮肉傷、被油燙傷過、氣孩子不打不成器、半夜孩子發燒，不顧自已疲憊抱緊孩子趕往醫院的一雙手。婆婆的小菜圃碧草悠悠，佳實纍纍的景象，便是由這雙並不美麗但充滿毅力和愛心的手拓展而成。
晚餐桌上，婆婆一如往日，談天說地；招呼大家要多吃點。幾樣清淡簡單的菜肴，在她的巧手煎炒下，竟是讓大家吃得舒適的菜色。菜脯蛋，是從雞窩裡方才撿拾起來的，菜脯是自家蘿蔔醃製的；豇豆，是隔壁老王特地送來請來嘗鮮的；芹菜也是鄰居拿來的，而甘籃菜、土白菜是田裡收採的；唯一的一道肉-清蒸虱目魚是小叔從菜市場買回來的。鄉野間的淳樸人情，和自給自足，隨遇而安的生活趣味是使人感覺最舒服的所在。
細觀婆婆燈下的神情，那樣坦然自得，那樣不憂不惑不懼，我不免忖度：在日據時代那段飽受摧折的日子裡，每一個人都曾吃過許多苦，三餐不繼是常有的事；因此，每逢蔬果收成的季節，婆婆難得地從田裡挖掘起那種埋在地下的甘藷後，便小心地先刨皮，再細剉成絲，遍灑在老家屋前的曬穀場上，任由烈日收乾它們隱含的水份，直到甘藷簽成為潔白酥脆的乾糧後，這才一一撿拾起來，貯存於暗褐色的粗陶瓦缸裡。生火煮飯的時候，先在鍋中放入四分之一白米，再放入四分之三甘藷簽，熬成稀粥，以度過每一個刮見米缸缸底的日子。
生活固然清貧，但生活在省吃儉用、知足常樂之中，心理上也有一種踏實感鼓舞著人們往前邁進。秉持對未來的遠景，秉持一份虔誠美好的信念，因此，所有的清苦辛勞皆能甘之如飴。而在有限的物質環境裡，人們對當下擁有的東西抱存珍惜之心，深感溫飽是福、平安是福，來自大地的每一種賜與，都是幸福，都當寶貴。
當然，從婆婆身上，我也領略到苦澀的生活也會使人失望落淚，漫漫歲月裡的掙戰持守，使容顏變老，可是失望並不使人陷入谷底，因為忍耐，因為不斷努力奮進，堅韌的生命終能超越在所有的憂患與磨難之上，而從生活自身，培養融通的智慧。
婆婆的微笑也隱約透露一個道理：當時間飛逝，所有流汗淌淚的日子都成歷史，偶爾談及過往的苦日子，因為可以轉化，能以雲淡風輕的豁達化成嘴角的一抹微笑，或許那是我們收穫生活果實的時候吧？
雖然婆婆是農婦，她對生活的認真與誠懇，使苦澀成為一道足供回味的甘甜記憶。親嘗苦澀，只要勇敢包容那份苦，自會在生命的旅程裡留下甜美的印記。因為，曾經盡心盡力盡意生活，對於人生，已有俯仰無愧的遺憾。
許多年過去，我也嘗過人生道路裡的風風雨雨-從職場裡被遣散、婚變、被好友欺騙、父母的過世…，與婆婆在田埂裡談話割菜的那段日子，她說的一些話常常映現在我腦海。面對生活裡的浮浮沈沈，酸甜苦辣時，婆婆在艱苦中的怡然自得的容貌就會浮現在心裡。她的人生，與我的不同，確有我收藏為典範，並進而效法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