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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作英雄

發布日期:
作者: 舊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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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三十年初,一封家書,旅居新加坡的長男,毅然放棄還未成就的事業,帶著妻小搭上返家的船。
思子心切的老母親依傍家門,鎮日守望,終於在一個平凡的漫長午後,聽見門口熱鬧的呼叫聲。
長子離家數年後歸來,突然變成了炙手可熱的座上客,全村子裡的人不分男女老幼紛紛登門拜訪,二、三十人幾乎擠破了紅磚與花崗石堆砌起來的祖宅,只盼見識一下「南洋的氣派」--當時金門年輕人為求生計離家前往東南亞,泛稱「下南洋」。
長子姓黃,全村子人也都姓黃,他們本是同一個祖先。村人們都務農,個個穿得泥稀破爛。民國三十年代誰不是靠番薯過活、哪家養了幾頭豬便稱得上「上等」。於是對著長子與其妻小端正乾淨的袍服,怎能不雙眼發直、黃著嘴直讚嘆--僅管那也不過是素色的布配上兩顆鈕扣。
「哎唷,看來在南洋賺不少喔!哇~現在你家旺阿拉!」
「看來是好過了,發達阿拉!」
「嬸子你現在好了,你兒子回來你就躺著等享福阿囉!」
七嘴八舌,誰不覷著眼盯著那些行李箱,想那裡面多少金銀財寶?
那長子是個古意的人,人家讚他、他便真以為大家都是好人。因名字中有個律字,以前大家只管叫他阿律仔,這次他二叔的小兒子管他喊了聲「阿律仔、連小孩都這麼大漢拉!」指的是躲在母親背後的七歲大女兒,村人嚷了起來,說什麼阿律仔,現在發達了,該稱他律大哥了!
也不知道是真讚還是暗虧,阿律仔只紛紛向眾人拱手說千萬不要這樣折煞他,宗族長幼有序,千萬不要違背祖宗的道理。一身長袍馬褂顯得分外有涵養,卻也分外耿直,村人裡對這離家多年的阿律仔的人格,心裡也有了譜。
於是數日後,三房支下二兒子的嫡子牛嘴,悄悄從側門踱到廳堂裡,阿律仔的媳婦正忙著洗菜煮米,回頭望見了忙擦乾手堆滿笑湊上來,牛嘴也笑得有些虛浮,先打了聲招呼便低聲說了家裡最近難過,連米都見底。
阿律仔剛好從田裡回來,見到牛嘴那扭捏作態的模樣,明了來意便拿起箕斗往米缸狠狠插進去,再用力舀上來。轉眼一個水桶大的箕斗便盛滿了滿滿的白米。
牛嘴直呼這怎麼好意思,一邊笑著哈腰將箕斗一把搶抱了過去。
「你我同宗都是自己人,互相照顧本來就是應該的。」
阿律仔一點都不心疼,兩個小女娃站在廳堂上看著那斗白米,阿律仔的媳婦偷偷拉了下阿律仔的衣角。
「嘿,大嫂,你不會是心疼吧?不然這樣,我給你拿一半就好,我也不是這樣貪心的人,是說現在生活苦才來求人,不然我是不來的……」
這話一說可厲害了,阿律仔脾氣抓了起來,對著老婆便吼了起來:
「你是在不捨什麼!?今天我的宗親有難來求幫忙,我怎麼可以讓他空手回去!」
阿律仔的媳婦委屈了,心裡想那米缸裡的米少了一大半,過沒兩天又要趕緊去買米。
阿律仔隨即豪氣地對牛嘴一揮手,「都拿去!我們家不少這些!」
於是風氣一開,三天兩頭庄裡的、庄外的,都覓了個縫死命溜到阿律仔家裡要東西,哪一個不是裝得悲慘可憐,活當他們是菩薩、凱子。而阿律仔倒也不以為有什麼不對。他想,他們家現在是比別人好過些,那沒道理只顧自家享福,自當該多照顧大家些。他實在拒絕不來那些眼裡的渴望,人家一求他他心就軟。
更別說大家現在滿嘴「阿律哥」、「阿律伯」的甜滋滋地叫,他只當大家真敬重他是黃氏家族裡長房的長子,既是長房長子、就應肩負起全家族的溫飽。
阿,他把全家族的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
一日,隔壁的花嫂又來要米,阿律仔的媳婦直說沒米了,阿花登時臉一擺腳一蹬,指著她的臉便破口大罵起來:
「我就知道喔~有錢人都捨不得給我們一點渣,只顧自己好起來都不管鄉親的死活啦!哎唷~你們怎麼這麼狠心啊!南洋回來就囂黃起來啦!大家你們來看看,有沒有這種無血無眼淚的人啊!」
花嫂嚷起來,阿律仔媳婦一黃臉急得通紅,她這樣憨直的人怎麼經得起人家嚷,趕緊翻米缸給花嫂看。
「你看你看!我們家真的是沒米了!」
花嫂眼睛一瞄更加潑辣起來:
「誰知道你家有幾個米缸!?怕你不捨拿出來啦!沒米不會拿錢去街上買,難道你們家還會餓死囉!你這人怎麼這樣吝嗇哩!」
 附近有幾個人經過便圍觀起來,見阿律仔的媳婦紅漲著臉委屈的直哭,有個年輕小夥子趕去山裡(田裡)叫阿律仔。阿律仔一回來,花嫂便衝上來直喊冤,說你這媳婦真沒良心,一點米也不肯借她,她不過要了兩杯米。
「反正你們眼裡都沒我們這些鄉親啦!」
阿律仔當下對著媳婦就是一巴掌,活生生打給眾人看。
「兩杯米有什麼!人家要你怎麼不給!」
阿律仔滿腹委屈無處說,憋紅了臉眼眶裡冒著一大泡淚水滾花花地轉。
他們南洋歸來什麼氣派?花了幾年攢下的船在新加坡被日本鬼子放火燒了,只帶了幾百塊新加坡幣、幾件還體面的衣服回來,大家就當他們真發達、真大富了?
人家誰南洋歸來不是大興土木蓋洋樓,他們蓋得起嗎?住在祖先傳下的舊宅裡,房柱蛀了蟲、從百年前累積下來的灰塵日日堆上厚厚一層,家裡的田地種的也不是什麼金枝,還不就花生跟番薯!這些能掙多少錢?
媳婦當面被打沒了臉面,又沒那個嘴跟花嫂鬥,憋著一口氣當著廳堂倒到地上放聲大哭,夫妻倆激烈地吵了一架,眾人勸不開來也搖頭回家做飯,只當沒看見。兩個小女娃站在廳堂咬著手指,憨傻地站著觀賞。
金門過了寒冷的冬天,隔年農曆二三月,正待花生下種,山裡(田裡)突然喊了起來,住在上頭的阿水家的三兒子一邊狂奔一邊大喊大叫,誰也聽不清楚他在叫什麼。
於是家家戶戶探出頭來,看看那阿水家的三兒子在瘋什麼。那年輕人叫著衝到阿律仔家,踢到高起的門檻狠狠跌入屋內,滿頭滿臉的泥巴跟結晶鹽,嚇得直發抖:
「阿律哥!快救人喔!我大哥漁船給大陸船打翻了,人現在跌在海裡游不回來,快來救命喔!」
阿水家三兒子一邊喊一邊哭,阿律仔透中午的一碗粥才剛含了兩口,碗一摔就往通向海邊的土路狂奔!
阿律仔的媳婦纏過幾年小腳,跑不快,在後面越追越小,一聲聲呼喊越來越遠:
「慢啊!現在退潮海水很兇,你不通一下就跳到海裡!危險啊!你不通亂來!阿律啊!」
阿律仔的媳婦是村裡唯一的乩童,生了三個女兒沒生到兒子,好不容易求神庇佑產了個小兒,今天正發著燒,阿律仔才說下午要帶去金城給醫生看。但現在阿律仔頭也不回的跑去救阿水家的大兒子。
阿律仔從前在新加坡就是個游泳好手,他到海邊一看幾百公尺外阿水家大兒子抱著船板高聲呼救,鞋一脫袖子一捲就跳下水,划水幾個眨眼就游出幾十公尺,阿水家三兒子、跟全村看熱鬧的二、三十人站在岸邊,只比手畫腳,聒噪大陸賊真狠心,不知道有沒有救,不會連阿律仔也沉入海裡做水鬼。
阿律仔媳婦衝到海邊見不著她家的,急得直沿著海潮兜圈子卻近不了水,神明也無法讓乩身從旱鴨子變成游泳高手。海潮突然一個浪打上來,撲了阿律仔媳婦一身濕水,海風一吹她拉著衣襬直發抖。 
 四十幾歲的根木突然大喊:「抓到了!抓到了!」
岸邊眾人紛紛翹首瞇眼,拉著脖子直望著遠方,透中午的陽光打在海面上反射無數刺眼的白亮,遠方兩個黑點匯合,阿律仔抓住了抱著船板的阿水家大兒子。 
於是喝采聲、歡呼聲一時爆出,人人拍手鼓掌,難得的團結一致。大家紛紛向趕來的阿水道賀,說你家兒子有救了,真真是好人有好報。於是人群開始散去,只留了幾家跟阿水家特好的宗親還等在岸邊觀望。
然而等了二十幾分鐘後,大家終於發現到,阿律仔他們靠不上岸!偶爾幾個浪打過,遠方的黑點不時沒頂壓入海底。
岸邊的人登時大急,誰叫著快去搬救兵,但村裡沒人比得上阿律仔的泳技。如果連阿律仔都上不來,誰能救得了他們?  
阿律仔媳婦登時扯住根木伯的手臂放聲大哭:
「叫他不通下水他偏要!今天大潮是要安怎上岸來喔!哎唷那會這麼憨啊~~我命苦啊~~」
古調的哭腔帶著唱曲的味道,然而那害怕丈夫死去的哭調比貓嚎還要駭人、比哭喪還要惹人鼻酸。阿律仔的媳婦一邊哭一邊往海裡爬去,旁人趕緊拉住她,於是岸裡、海裡,都亂成一團。
過了不知道多久,岸邊又來了些人,有些是外村的來幫忙,然而捲捲衣袖也只是站在岸邊喊燒。後來有人說要開船來,於是幾個年輕人匆匆去備船,阿律仔的媳婦跪在岸邊求神求祖宗保佑他們家阿律仔千萬平安歸來,不然她一個女人怎麼養三個女兒跟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小兒啊!
船來了,兩個剽悍的年輕人跳上船正待划槳,突然另一角又起了呼聲。他們手激動地指著海潮,黑點儘管很緩慢,卻確實逐漸地放大。阿律仔拚著命划近,船趕緊推下水出去,終於在岸邊幾十公尺遠,將阿律仔、跟他背上吐著水的阿水家大兒子拉上船來,靠岸。
眾人爆出歡騰,阿水紅了眼眶直呼神明保佑,阿律仔的媳婦哭軟了腿直爬著去拉他家的阿律仔。夫妻倆渾身濕透發著抖,互相拉著水漉漉上岸來,大家趕去照看阿水家兒子。幾個閒人往阿律仔湊上來。
「阿律哥你真行!」
「英雄啦!這是我們村的英雄啦!」
而阿律仔腿上、手上都是在水裡掙扎劃傷的痕跡,苦笑著跟他們擺擺手,直說這是他身為黃家長房長子的責任,而後大家各自回家去,阿律仔被媳婦攙著,滿身是傷地簸拐著走回家去。    
回到家裡太陽辣得有些乏力了,下午正三點的懶熱太陽有些發昏,阿律仔的大女兒站在門口直直望著父母歸來。「阿你這憨孩子還站在這裡幹嘛,去汲水來給你爸沖沖身體!」阿律仔媳婦對著小女娃嚷聲,小女娃硬是站在門邊不動。「還不快去!」女娃瞪著眼噘著嘴,花辮子一甩轉身跑到屋裡生悶氣。阿律仔媳婦拿她沒法換對二女兒喊,今年方足七歲,二女兒從桌邊爬下來蹬蹬蹬地跑去提水桶,阿律仔媳婦房著替她家的找藥塗,阿律仔脫去上衣疲累地聽著媳婦叨叨絮絮的埋怨,喝了一聲閉嘴屋裡屋外通聲安靜。
春日午後極度的安靜倒又有些令人發悶,阿律仔突然想起來。
「喂,安仔那會沒哭?」
安仔是他們家小兒的暱名,是阿律仔在三個女兒之後好不容易等到的兒子,疼極愛極,每日抱著他逗玩恨不得將全世界的好處都給他,安仔這小名也是阿律仔特地給起的,不求功名,只求他平平安安長大。
只是早上還咳嗽哭鬧,怎麼這時靜得這樣。媳婦聽了他的話也覺得不對,往搖籃裡被子探開一看,噫了一聲趕緊抱起來:
「要安怎!怎會燒成這樣!」
阿律仔聽了不得了,拖著一身傷將兒子抱來,到了手裡只覺熱燙,他的寶貝兒子啊!
阿律仔趕緊拉了媳婦抱著兒子去找根木伯借三輪車,根木伯說沒法,剛剛給阿水家借去,沒車怎麼看醫生,阿律仔急得只差沒跪下來給根木伯叩頭。
「拜託!拜託!我就這個兒子!根木哥你幫忙下!」
根木伯也為難可真沒辦法,阿律仔只好又往阿水家要車:
「阿水啊!你兒子現在沒事了,不急著看醫生,先把車借我家吧!」
阿水聽了勃然大怒,指著阿律仔的鼻樑開口痛罵:
「你兒子是兒子、我兒子就不是兒子!他今天吃水虛弱成這樣,不去看醫生怎麼行!我養他到這麼大二十年,你家這個一歲多再生怕沒有!」
阿律仔聽了氣得渾身發抖,噴了一口唾沫在他家門庭外,阿水作勢要打人,他的幾個兒子也圍上來,嘴裡勸架卻推了阿律仔好幾把。
阿律仔人單勢孤,抱著唯一的兒子無法度回到家來,媳婦眼睜睜望著他,見他無功而返急著罵人:說什麼英雄!每天只會把錢給別人花!自己的兒子卻都顧不了!打從嫁給你就沒一日好過……
阿律仔媳婦抱著兒子又唸又罵,到金城二十公里路迢迢,阿律仔拉著手推車趕下金城去。
民國三十年代哪來西醫,家傳的幾手功夫就成名醫。師傅看了幾眼說得了感冒,開了藥方便結案,夫婦倆抱了兒子回來,煎了一帖藥喝下去,隔天醒來發現小兒嘴鼻流血,死了多時了。
阿律仔哭得很傷心,抱著安仔哭了很久,下葬後每天想到小兒仍是涕淚縱橫,他最鍾愛的小兒啊,人家說他的爹是英雄,怎麼天地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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