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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牙切齒,「係力拍電影耶?碾過,賣管伊,」駕駛座旁一道刀疤斜劃臉龐的男子叫囂:「莫知阮們力跑路!」倏地放下電動窗,風勢呼咻呼咻,黝黑右手握持一把黑漆漆制式手槍朝前伸出車窗外,試圖瞄準小道士。
「衝三小!」
重踩油門。碼表指針停在330km/h左右,接近破表紅線區。這台流線跑車車輪高速碾過碎石路,比起三太子風火輪還飆風,風勢刮得擋風玻璃外右上角褪色「開車大吉」小春聯皺起了疙瘩,下一秒駛入稜角大石礫地段,後車尾立即彈震得半天高,匡鐺,碰!砰!恐是懸吊系統失靈。
要不是安全帶牽繫牢固,擋風玻璃早被兩粒頭顱撞得支離破碎!後座及行李箱內填充幾捆麻布袋,裝填鼓滿的千元紙鈔,少說起碼幾百公斤重,卻也壓鎮不住強力的彈翻、顛簸。擺盪個幾回合,綁錢麻繩線頭鬆脫,一落落白花花大鈔漏餡,在車後座翻筋斗。
車廂內開運香包不敵蜿蜒山路窟隆肆虐,晃盪得厲害,中央後照鏡上演飛快後抽的地景。GPS衛星導航早不靈光。
槍枝後座力加上凹凸不平路面搗亂,就算練習打靶也只能挖地瓜。瞄不準,匪徒仍黑白開槍。子彈咻咻奔出槍管,彈道螺旋駭人,宛若惡虎撲羊,刺向小道士。彈殼灑得一地。
見狀,他心驚膽顫,下意識地舉起神像,企圖阻擋彈丸攻勢。
電線桿上,麻雀驚竦亂飛,羽毛飄散一地。路過野狗嚇得屁滾尿流,蜷縮在草堆旁狗屎後剉著等,鵝黃「米田共」奪肛而出。就連路旁水田鼠輩也不敢輕舉妄動,深怕一個兒不小心,成了流彈波及的亡魂。
「開槍?誰叫你開槍的?條子還在後尾對叼叼!」
「大ㄟ,歹勢啦,凍未條摟扣了扳機。」跑車駛過坑坑洞洞,吸捲塵土瀰漫半天。
大流氓叼著香菸,吞雲吐霧,駛近一瞧,見到大白天竟有一尊神明迎面而來,猜是吉象,認為機不可失,轉頭朝窗外吐了菸屁股,順便咳了一口濃痰,拋物線墜地擊中路面忙吃屎的蒼蠅群。速食店炸雞骨頭也被一併扔甩出車窗,引來野狗群覬覦。
「大ㄟ賣甩尾,ㄟ冰掐哦!」中控台置物盒內剖半青仔檳榔彈飛、塑膠杯裡鮮紅檳榔渣汁染了寶藍色波斯地毯、維士比加黑松沙士濃黑液體濺了褲襠一大塊濕。
緊急煞車,几~,車輪刮過地面,胡亂留下三公分深胎痕印子,拖曳長長的輪胎軌跡。推開車門,綠島管訓班結業流氓大哥從背後掏出另一把制式白朗寧手槍,抽換彈匣,拉了槍機,下車一探究竟。
光頭在金烏下閃閃發亮,大流氓熊腰虎背,霸氣懾人,皮膚暗沉闃黑,爬滿刺青。倘若孩童哭鬧不止,望見這副惡人模樣包準驚佈悚慄。
你袂衝瞎米?大ㄟ。上車,上車啦。
詫異目光從出走的大哥背後挪移到小道士面前。
跟班肌肉男眼球充血睜大,腦海一片空白,發燙槍口白煙未散,硝味猶存;張了血盆大口,檳榔渣隨唾液流淌,滴染了白晰汗衫,將胸肌白虎刺青弄糊了,子彈造型項圈晃盪漸止。他右手持槍朝天,左手握拳暴筋不知道該擺放何處。
小道士抱緊懷裡神祇,三魂七魄不聽使喚。
「我……這個啦!」(手僵指著香油錢箱)
肌肉男射擊,一粒子彈不偏不倚地打中鑲金鑾座,卡彈在神椅之下,神明鳳眼朝天,雙眉入鬢,頸修顴露,混元巾下,腮幫、唇上、鬢角、下巴黑鬚飄逸,俊美硬漢右手持白駒尾拂塵,左掌輕落歇膝,不動如山。然而彈孔裂縫貫穿金身腹部,胸前八卦圖龜裂,帝君為人擋劫煞。
害呀!砰到神明。
但見大流氓二話不說,從皮夾子火速掏出了兩張千元新臺幣大鈔,順勢投入了香油錢。除跪地膜拜,合十唸唸有詞,並轉頭嚷吼:「你馬緊來拜!某會遭天譴。」
「神明仔,阮是艱苦出外人,日常時攏捂拜拜,最近景氣歹,準備幹一大票就金盆洗手,改邪歸正。阮救抓,係金ㄟ,這一劫若可以安度,阮會打金牌酬謝你,感恩喔!請待念阮平常時攏捂捐錢吼慈善單位,化名無名氏……。」
「大ㄟ!這甘有效?對一尊查頭講話,溝倒貼,應該搶他的錢才對!」
大流氓又掏出口袋裡兩枚五十元硬幣,道:「擲筊價知神的意思。賣黑白來。」
小道士剛回過神,吱吱唔唔幾乎要吐出一個字,卻被兩名歹人打斷。一旁冒著白煙的車輛缺了車牌,不知何時、何因,底盤悄悄滴滴答答的灑落黑色濃稠的液體,氣味刺鼻。
汽油味越來越濃。油箱爆裂,彈起的碎石嫌疑最大。
笑筊,笑筊,笑筊……,擲無筊!一連十來次的投擲,惹來小道士訕笑,笑這兩名大漢愚痴。硬幣每回落地,鏘~,一翻兩瞪眼。試手氣幾回,硬幣居然還直立插入土,正反都不是。
神呀,這係真ㄟ錢!拜託ㄟ,參雄幾勒。阮嘎吼里看。
大流氓硬是咬著硬幣不放,肌肉男看得瞠目結舌,望著發瘋發狂大哥。轉瞬間,警笛從遠方響起,偵防車紅藍警示燈依稀可見,兩惡人豎耳惶恐,瞪眼相覷,「這甘係天意?」
兩人轉身逃回車內,猛轉鑰匙孔,嗲嗲嗲~嗲嗲嗲,車子卻怎麼也發不動。(汽油洩光)
「攏係大ㄟ你啦!溝拜瞎米神,問瞎米卦!害阮們這聲遭賣去了,下半世人甲免錢的牢仔飯。嗚~」
哭啥小?你是本幫ㄟ頭號殺手耶。
肌肉男惱怒下車,鋒利開山刀繫上身,隨手抓了防彈衣、防彈鋼盔,並開啟行李箱底下的小彈藥庫,取出手榴彈數枚,準備與員警作殊死戰。
MP5衝鋒槍上膛,他還斜揹以色列新型小烏茲一把,五百發裝填之達姆彈整串繞胸揹肩纏腰際,火力驚人,即便遭逢城市游擊戰還綽綽有餘,打算挾持小道士作為人質,與警方周旋到底。
見神砍神,遇佛殺佛。
你嘎你北係過來!
4.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
小道士察覺風雲變色、磁場改變,掐指一算,是日時刻乃屬大凶,諸事不宜,連忙祭出七星寶劍,古劍出鞘,浩然正氣懾人,橫蕩山巔,欲擋水火、凶神煞。
肌肉男見小道士手舞足蹈,笑岔了氣。搥揉胸口。
「這瞎米時代了,騙肖ㄟ!」
眼前惡煞猶作困獸之鬥,厄運來勢洶洶。
一陣怪風颳起。跑車旁已曝曬了半天的煙蒂死灰復燃,汩汩流洩的一灘汽油觸碰星火,半秒內竄燒,火舌沿著排氣管爬燒,引燃油箱。
碰~,轟然巨響震天,火苗同步引爆械彈,威力絲毫不遜於小型原子彈爆炸,被抽離之周圍空氣短暫形成真空狀態,狼藉焦黑,即便遠在三公里外也能見到一朵黑色香菇雲翻騰爬升,駭人碎屑飄散如雪花。濃煙蔽日。
爆破聲零星傳出。空氣裡揮發著波斯菊花味,一畝花海亦遭池魚之殃。死魚死蝦鑲崁在枝頭螞蟻窩、產業道路人孔蓋、梯田水車閘……。
祝融神發威,一輛千萬元法拉利跑車六十秒內成了一堆扭曲的廢鐵,悶燒殆盡。紙鈔葬身火海,餘燼蔽空似火山碎屑噴發,缺角焚燒鈔票乘風恣意灑落凡間,現場簡直是龐貝城被吞沒之現代翻版。
雷雨包黑雲泰山壓頂,距離彷彿伸手可得,轉瞬間一道閃電刺地落海,雷聲大作。劈~劈~轟隆隆~。整排路樹攔腰折斷,高壓電纜線所幸無恙。
地牛翻身,滂沱大雨。
熊熊烈火包圍吞噬法拉利,火燒車熱力逼人,濃煙嗆鼻。油類火災,任再多雨水仍無濟於事。
人呢?
憋氣約莫一分多鐘,兩名大漢從排水溝渠探出頭來,肌肉男頭頂盤掛著幾枝水草,葉片蔽了目,迅以手指亂撥弄一番,還咳吐了大口溪水,呸呸呸,一隻蟾蜍活生生鼓肚躍出,濕漉漉身軀狼狽極了!
靠北,錢攏燒了了囉。
燒黑木炭臉,流氓大哥皮肉傷不礙事,倒是全身衣褲稀叭爛,比乞丐還糟,昔日吃香喝辣,出手闊綽,呼風喚雨,今朝落難至此,始料未及。
壓抑不住衝動,流氓頭大叫:後生,我ㄟ後生呀!
慘啦,大ㄟ呀,頭殼被炸傻了,黑白認親人。
Shut up!狗嘴吐不出象牙。這少年仔是阮後生,百面是。
奮力爬出溝渠,越過地面大窟隆,兩人啣命往小道士奔去。
小道士被爆炸威力震飛出兩百公尺外,道袍襤褸不堪,幾道傷痕劃上臉,嘴角鮮血未乾,趕緊吞服隨身攜帶的救命大還丹。
雨勢模糊了視線。
爆炸毀天滅地,小道士纓其鋒,有輕微腦震盪現象,視力出現疊影,嘔吐連連,但吞服了大還丹,須臾脫胎換骨,精神百倍,比嗎啡還有效。一瞇眼,瞧見焦黑二歹人往自己殺來,擔心不利,連忙拾回掉落的七星寶劍,作勢防身。玉佩卻從道袍碗大破洞處顯露出,十分醒目。
遠遠瞧見玉佩,大流氓無法置信,宛如看到鬼神般,歇斯底里。視線全聚焦在這塊既陌生又熟悉的古玉上,人物、場景、時空、危機,一概成了模糊的景象。
乖子兒,來,叫一聲阿爸!
黑幫老大衣衫襤褸,血漬濺地拔腿狂奔怪模樣,比光火西班牙鬥牛還猛。此間,他於砂石地面短跑百米不消九秒,九死一生不足懼!腎上腺素分泌旺盛。
小道士雖手舞神劍,弓箭步穩紮,運功丹田,準備奮力一擊,但面對惡人怪異行徑,如失控脫柵猛獸向自己奔來,不由得倒抽一口氣,打了冷顫。
頃刻,大流氓伸手要撫摸小道士,眼神凶光變慈藹,小道士詫異,連跑帶爬,退避三舍。
大ㄟ呀,阮們緊酸,臭警察袂來囉!
炎光火玉佩。阮嘛有,你看。
小道士聽見師尊自幼為之佩掛的玉佩名,停下狂奔腳步,轉身猛盯著大流氓自頸項以蠻力摘下的半塊炎光火玉佩,色澤漸層,雕工細膩,溫潤無瑕。
小道士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泫然欲泣。
真人昔日雲遊四海,於國境之南九龍泉擺渡,飽覽群山壯麗之姿,欣賞珍禽走獸崢嶸,浸淫大千世界懷抱,途經中游溪畔沙洲,數隻蒼鷹高空盤旋、鳴啼,鄰近洞穴下風處,隱約瞥見竹編嬰兒搖籃被擱置於奇岩堆,走近撥移姑婆芋大葉,赫然發現一名酣睡棄嬰,除了微溫、盛裝配方牛乳的一只玻璃奶瓶,幾片紙尿布,身旁徒留著一塊稀世珍寶。
唯一的身世線索,彌足珍貴。這玉佩大小恰如嬰孩胸前母斑胎記。
囝仔,你家尼大漢囉。這玉佩是阿爸送吼你阿母ㄟ定情之物。你阿母紅顏薄命……。
肌肉男聽得一頭霧水,左顧右盼,直拉扯著大哥的衣角,回頭朝著來時路開了幾百槍,奮力扔擲美製手榴彈不下十枚,砰碰、咚咚,皆未擊中鑽動攻堅、交相掩護的警方人馬。
寧靜小村落周遭治安本無虞,今有惡棍逃亡闖入,警察亟欲緝拿歸案,荷槍實彈,全副武裝,引來村人側目,紛紛跟著警車後頭一探究竟。
圍捕軍警擔心誤傷人質,遲遲不敢開槍,指揮官下令一步步逼近,活抓通緝犯。
緊走!
趴趴趴……,山脈另一頭傳來機械聲。
說時遲,那時快。三輛警車前後包抄,憲兵隊支援兩台六輪裝甲車,團團圍住歹徒去路,心戰喊話,空警隊直昇機盤旋高空,機槍壓境。螺旋槳捲起氣流,草木花朵被掃得七零八落,灰黑濃煙呈不規則擴散。
消防車警報聲大作,地景凌亂。新聞SNG車進駐,若干電視台連線報導,記者猛卡位,口水四濺。小販逐漸聚集。通往漁村的山區產業道路,頓時熱鬧非凡,水洩不通。
「潛逃回國的兩名十大槍擊要犯,警方長期跟監埋伏月餘,時機成熟,今日中午在南部○○漁港山區進行攻堅圍捕,歹徒火力強大,雖負隅頑抗,惟警方口袋戰術奏效……」(女聲)
……趕緊棄械投降!指揮官吼著大聲公。
你們回頭是岸,不要再濫殺無辜了!小道士剴切言道。
兩名通緝犯自知逃脫不了,丟下重裝武器,雙手高舉,乖乖束手就擒,告別了槍口舔血、被仇家追殺的亡命之徒生涯。
原來,師父早料算到我有一劫。
小道士呆若木雞,瞳仁無神,冷汗直流,猛一怔,張口。
等等!這籤詩是我師父,哦不,是孚佑帝君呂洞賓要交給你們的。(篤定地取出籤詩)
瞎米?
員警押解犯人上警車之前。兩名大漢併肩湊近端詳,粗黑長繭手指頭緩緩攤展略暈濕的符咒紙,筆力勁道透紙背,寫道:「三千律法八千丈,此事如何說與君?善惡兩途子自做,一生福禍此中分。」讀畢,發抖癱軟。
小道士又言:抱歉,你認錯人了!
這玉佩是我家大師兄的,他在十三歲那年練功,不慎墜落懸崖,五臟六腑盡裂,家師卜算死劫,抵達現場為時已晚;事發前夕,大師兄口無遮攔,表示萬一遭遇不測,委我代管玉佩,由家師見證,除了因手足情深,一方面也希望藉此信物找到雙親……,真人交代,若此行下山遇見遺物之主,理當奉還。
大師兄走出憤恨象牙塔,擺脫怨天尤人藩籬,用愛融化了心中孤兒繭,那股渴望有朝能與親人相認的真摯,打動了我,打動了師尊,此刻,蒼天想必也動容了吧!嚎啕淚珠灑向大地,雷霆萬鈞。
小道士緩緩摘下炎光火玉佩,含淚奉上。大師兄的一顰一笑自眼前浮現,淚水矇矓。
大流氓將兩片玉佩拼和,接縫吻合,太極八卦重現,九龍追珠,透著光,成色媲美朱脣豔。稀世美玉被鹹濕淚水浸潤、洗滌,更顯光芒,一逕映現了一幅中年男子憔悴面容,也依稀看見一名意氣風發少年容顏重疊其上,笑靨如花,更似一顆捧在掌中的心臟,噗通噗通,血脈賁張,需要呵護。
阮……後……生,阿爸……對不起你!(抬望眼,咆哮嘶吼)
雨水或淚珠,早已分不清。
「大師兄……」(哽咽啜泣)
肌肉男傻眼,踉蹌。
戴上手銬腳鐐,帶走!
撥雲見日,朗朗乾坤,一抹彩虹橫亙山頭水際,佔領了一百八十度空間,陽光再次照撫大地,德澤眾生。暖陽抽長一干人身影。有嘆息,有感傷,終究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村民一擁而上。眾人這才恍然大悟,拍手叫好,原來神明授意,洞悉惡人必途經此地,冥冥之中有定數,顯靈除惡。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