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與唐宋七大家
宗元文章,與安石皆名列八大家之榜,自有其特殊之境界。一則其立論新穎,打破傳統;一則為牢騷滿腹,出言多諷。韓柳後,世之學古文者,學韓者多,學柳者少;韓文之可學者,以其文辭之通易也,柳文號稱「簡古」(見沈海《四明新本河東先生集后序》及張敦頤《韓柳音釋序》),「用字奧僻或難曉」。朱熹亦言曰:「文之最難曉者無如柳子厚」(《語類》卷一三九《論文上》),此亦可見其為文「簡古」之特色焉。
筆者以為,唐代前期與漢代前期類似,文人好為議論之文,此或與當時政治氣氛有關。逮韓愈、柳宗元時,言路漸窄,惟文人政治企圖心強烈,上諫風氣形成,故有韓愈〈諫憲宗迎佛骨〉之論,宗元寓文訴行道之衷,皆有可觀者。後者甚於論說雜文,頗多精湛作品,如〈貞符〉、〈封建論〉等。
二、歐陽修、曾鞏
-宋·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晚年又號六一居士。廬陵(今江西永年)人。幼年孤貧,曾依叔父家于隨州。天聖八年(1030)舉進士,擢甲科,調西京留守推官。與尹沬、梅堯臣、蘇舜欽等交游,提倡古文寫作風氣,甚負文名。著有《歐陽文忠公集》、《新五代史》等。
景祐元年(1034)入朝,為館閣校勘。時范仲淹以言事遭貶,在朝諸臣如秘書丞余靖、太子中允尹沬等紛紛論救,司諫高若訥獨持當貶,歐氏則力上〈與高司諫書〉,評其「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因此亦被貶為夷陵令。
貶官夷陵,頗有領悟,於〈與焦殿丞書〉載述:「某再為縣令,然遂得周達民事,兼知宦情,未必不為益。」又〈容齋隨筆〉卷四,記張芸叟與石司理書云:「頃游京師,求謁先達之門,每聽歐陽文忠公、司馬溫公、王荊公之論,于行義文史為多,惟歐陽公多談史事。既久之,不免有請:「大凡學者之見先生,莫不以道德文章為欲聞者,今先生多教人以吏事,所未諭也。」公曰:「不然。吾子皆時才,異日臨事,當自知之。大抵文學止於潤身,政事可以及物。吾昔貶官夷陵,方壯年,未厭學,欲求《史》、《漢》一觀,公私無有也。」
歐陽修〈與尹師魯書〉載述曰:
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之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于文字。其心歡戚,不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又言:「因此戒安道(余靖),勿作戚戚之文。」
其為文追步韓愈,例於〈記舊本韓文后〉載述曰:
予少家漢東,漢東僻陋無學者。吾家貧,無藏書,州南有大姓李氏者,其子堯輔頗好學,予為兒童時,多游其家,見有弊框貯故書在壁間,發而視之,得韓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脫落顛倒,無秩序,因乞李氏以歸。讀之,見其言深厚而雄博。然予猶少,未能悉究其義,徒見其浩然無涯,若可愛。是時天下學者,楊劉之作,號為時文。能者取科第,擅名聲,以夸榮當世,未嘗有道韓文者。予亦方舉進士,以禮部詩賦為事。
歐陽修為文有韓愈之風,有為之安石亦如是,例有:曾鞏〈與王介甫第一書〉載歐陽修之言曰:「孟韓文雖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曾國藩〈復陳右銘書〉亦云:「自唐以後,善學韓公者莫如王介甫氏」。於文體而言,〈古文約選序例〉載曰:
退之、永叔、介甫,俱以誌銘擅長,但序事之文,義法備於左史,…介甫變退之壁壘,而陰用其步伐。
嘉祐二年(1057),歐陽修知貢舉,更致力於提倡古文寫作。據《宋史》本傳載述:
時士子尚為險怪其澀之文,號太學體。修痛排抑之,凡如是者輒黜。畢事,向之器薄者伺修出,聚噪于馬首,街邏不能制。然場屋之習,從是遂變。
又《宋史·文苑傳序》載述:
國初,楊億、劉筠獨裘唐人聲律之體,柳開、穆修志欲復古而力弗逮;廬陵歐陽修出,以古文倡,臨川王安石,眉山蘇軾,南豐曾鞏,起而合之,宋文日趨于古矣。
其於〈答陜西安撫使范龍圖辭辟命書〉載述:
今世人所謂四六者,非修所好。少為進士時,不免作之;自及第,遂棄不復作。
歐陽修為繼韓柳後,宋初古文運動倡導之揭竿者。其為人、為諫官、為文章皆可受公評,且影響所及,澤被其後之五大家。其雖與安石政治理念歧異,但早年有提攜之恩,故其於神宗熙寧五年(1072)八月去世,時為宰相之安石特為文〈祭歐陽文忠公文〉以悼之,略述曰:
如公之器質之深厚,智識之高遠,而輔學術之精微,故充於文章,見於議論,豪健俊偉,怪巧瑰琦。其積於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發於外者,爛如日星之光輝。其清音幽韻,淒如飄風急雨之驟至;其雄辭閎辯,快如輕車駿馬之奔馳。世之學者,無問乎識與不識,而讀其文,則其人可知。
讀此文,感受安石肺腑之言,文字瑰麗,氣勢酣暢,音調鏗鏘,韻律忽而抑揚,時而頓挫,但能表彰歐陽修之文章、氣節、功業、操守;行文之間,極盡哀傷沈鬱之誼情。
再者,「治教政令」為安石所固持,其於文壇初露頭角時,卻竭力否認文學家之封號,恥以文學為業。歐陽修褒譽之詩作如:
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憐心尚在,后來水與子爭先。
歐陽修嘗以李白、韓愈相期許,其於〈奉酬永叔見贈〉詩答云:
欲傳道義心猶在,學作文章力已窮。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
筆者以為,歐陽修之道德文章,顯已聞達於當時。其後以諫官上書之議論,必可預見為諄諄之言。其曾於明道二年(1043),與時為右司諫之范仲淹,上書論及司諫職責,頗有建設立言。惟溯自北宋開國以還,冗官冗費,費出無節,漸成積弊;司諫之職,雖位卑言微,居斯職者,亦有勸諫之機,惜范氏卻以言事遭貶。歐氏司諫院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皆有關所聞見之民生疾苦、社會病兆等問題,於走筆行文,蓋以道德為規範也。此與安石為文,致力於經世致用之功效,可謂不謀而合。
-宋·曾鞏(1019-1083),字子固,建昌南豐(今江西)人,後居臨川(今江西撫州市西)。所著〈上齊工部書〉云:
鞏世家南豐,及大人摘官以還,無室廬田園於南豐也。祖母年九十餘,諸姑之婦人者多在臨川,故祖母樂居臨川,居臨川者久矣。
仁宗嘉祐二年(1057)登進士第。授官太平州(今安徽當塗縣)司法參軍;鞏自稱「家世為儒」(〈上歐陽學士第一書〉)。其曾祖曾官水部員外郎,祖父曾官尚書戶部郎中,父為太常博士,可謂世代為官。元豐三年(1080)歸京師,五年拜中書舍人,旋丁母憂去職。次年,病逝於江寧,享年六十五歲,追諡文定,世尊名為「曾文定公」。
據〈曾鞏行狀〉載:曾鞏少有文名,「未冠,名聞四方」。後及長,「婦人孺子皆能道公姓字」,其文受世推重。史載:「其所為文,落紙輒為人傳去,不旬月而周天下,學士大夫手抄口誦,唯恐得之晚也」,其文名由此可見。
自謂:「方樂與家人童子嬉戲」,到「十六七時」,「窺六經之言,與古今文章有過人者」,始知愛好,並努力學習(〈學舍記〉)。到二十歲后,「歐陽修見其文奇之」(《宋史》本傳)。
曾鞏〈上歐陽學士第一書〉,載述為文觀點,提出「…蓄道德而能文章者,雖或並世而有,亦或數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傳之難如此,其遇之難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謂數百年而有者也。」所述「能文章」,指「文質並勝」之意,內容與文采至美,足以流傳久遠。
曾鞏於〈上歐陽學士第二書〉,歐陽修讚曰:「過吾門者百千人,獨于得生為喜。」後歐陽修有〈送曾鞏秀才序〉,行文間亦述及其賞識之心意。
於彼期間,曾鞏結識安石,並推薦於歐陽修。於〈再與歐陽舍人書〉曰:「鞏頃嘗以王安石之文進左右而以書論之,其略曰:鞏之友有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稱其文。雖已得科名,然居今知安石者甚少也。彼誠自重,不願知于人,然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時所急,雖無常人千萬,不害也。願如安石,此不可失也。」此可見曾鞏推重安石之證。
曾鞏〈與王介甫第一書〉載述:
鞏至金陵,自宣化渡江來滁上,見歐陽先生,住且二十日,…歐公悉見足下之文,愛嘆誦寫,不勝其勤。間以王回、王向文示之,亦以書來信:此人文字可驚,世所無有。…歐公甚欲一見足下。能作一來計否?此可見曾鞏與歐陽修親密之證。
曾鞏與安石之好友王深父逝世,皆為文以悼,誌其致力道德文章之彰顯,另對好友拳拳之思念、推重與惋惜,頗有異曲同工之妙,茲略比較如后:
曾鞏〈王深父文集序〉載述:
深父,吾友也,姓王氏,諱回,當先王之跡熄,六藝殘缺,道德衰微,天下學者無所折衷,深父於是奮然獨起,因先王之遺文以求其意,得之於心,行之於己,其動止語默必考於法度,而窮達得喪不易其志也。」
安石〈王深父墓誌銘〉載述:
吾友深父,書足以致其言,言足以遂其志。志欲以聖人之道為己任,蓋非至於命弗止也。故不為小廉區謹以投眾人耳目,而取舍、進退、去就,必度於仁義。世皆稱其學問文章行治,然真知其人者不多,而多見謂迂闊,不足趣時合變。
此外,曾鞏嘗曰:「安石文學行義,不減揚雄,惟吝故不及。曰:『安石輕富貴,非吝也。』對曰:『安石勇於有為,吝於改過』」,稱讚安石之節行、文學,可與揚雄並駕齊驅。曾鞏於〈答王深甫論揚雄書〉,對於揚雄屈事王莽及作〈劇秦美新〉,都有所辯解,并引王安石看法,以為「雄之仕合于孔子無不可之義」,揚雄涉及政治與學術者,影響及於曾鞏,此與安石略似。
熙寧二年(1069),安石任參知政事,推行新法。時曾鞏出守越州,其后轉走六郡,在外十二年,對于熙寧新法,未有過多意見。惟於〈過介甫歸偶成〉詩中載述:
心交謂無嫌,終告期有補,直道詎非難,盡言竟多遷。知者尚復然,悠悠誰可語。」上述可見兩者稍有異見。再於〈與介甫第二書〉曰:「比辱書,以謂時時小有案舉,而謗議已紛然矣。足下無怪其如此也。…謗議以來,誠有以召之,故曰:足下無怪其如此也。雖然,致此者豈有他哉?思之不審而已矣。
上述可見兩人政治之分歧。
曾鞏之文章同韓、柳、歐、蘇各家相比,略顯質樸少文,然亦有縱橫開合之論,有如韓愈。再者,其記敘文善於剖析說理,無不達之意。據《宋史》本傳載述:
曾鞏立言於歐陽修、王安石間,紆徐而不煩,簡奧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可謂難矣。
據洪本健〈曾鞏王安石散文之比較〉分述如后:
一、於文論:「蓄道德而能文章」與「務為有補於世」-前者曾鞏主張先道後文,先理後辭。於〈寄歐陽舍人書〉載有「蓄道德而能文章」之理論。後者安石具代表性文論觀點見于〈上人書〉,略云:「嘗為文者,禮教治政云爾,其書諸策而傳之人,大體歸然而已。…且所謂文者,務為有補於世而已矣。」
二、於文勢:「斂蓄漸進」與「凌厲急迫」-前者曾鞏深於儒學,醇厚平和,行文呈斂蓄漸進之姿。如〈墨池記〉,敘王羲之書法,而法外有題;全篇因物引人,由人喻理。後者王文氣吞萬里,凌厲雄邁,一往無前,筆勢於懸崖斷壁。於〈讀孟嘗君傳〉可知矣。沈德潛譽之曰:「語語轉,筆筆緊,千秋絕調」。
三、於文辭:「雅洁方正」與「簡勁拗折」-前者曾鞏服膺歐陽修之道德文章,並薰陶其「簡而有法」之理論,所著〈禿禿記〉,文短意長,簡明洁淨,雅而有力。歐陽修謂曾文「引經據古,明白詳盡」。沈德潛謂「原本經術,氣質醇厚」。確實,曾文之古雅平實,方正醇洁,源于其深厚之儒學素養。
四、於文風:「柔徐謹重」與「剛健峭拔」-姚鼐云:「歐陽、曾公之文,其才皆偏于柔之美者。(《復魯潔非書》)劉熙載亦云:「歐、曾來得柔婉」(《藝概·文概》)。曾文之文風,例見於〈寄歐陽舍人書〉、〈贈黎安二生序〉等。後者安石之剛健峭拔文風,甚得力於對議論之擅長。其以議論敘事,故能語省字簡,文風峭拔。例見於〈游褒禪山記〉、〈兵部員外郎馬君墓誌銘〉等篇中,略可聞其端倪。(四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