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三合院
每個鄉人的心裡都應有一座三合院。
我被生養在鄉下三合院,直到她即將被拆除的時候,才發覺自己愛她愈來愈深。
那是日治時代,阿公阿嬤為人養豬營生,承租大地主的土地蓋的一座三合院,是三七五減租下的產物,生養數十人的三合院,有著家族的悲歡歲月。
三合院的內埕曬穀子和花生等作物以及衣服、棉被等一切可以曬的東西,夏天的條瓜、冬天的蘿蔔乾,以及各種婚喪喜慶。
記得某回採收花生回來,庭院的花生藤堆積如山,鄰居小孩見獵心喜,趁大人外出工作時,從後院的竹梯爬上屋頂一躍而下,一陣陣歡呼聲之後,才發覺我阿公並沒有出門,阿公出來破口大罵,我當時還小,在一旁看戲,覺得那些大孩子的膽量真大,我像是看了一場冒險的戲劇。
孩子們的爭執有時也成為大人們的角力戰,小時候的蘋果是高貴的象徵,二伯因為外出經商,收入比其他兄弟要高,他買了一個蘋果切下一半,挖成果泥餵他的寶貝女兒,我哥在大人都出外工作以後,以好鼻師的敏銳度聞到那剩下的半顆蘋果,不免心動走入虛掩的房門,咬下好幾口果肉,那真是天大的誘惑!他終究換來一陣毒打。
二伯夫婦回家之後,發現蘋果的齒痕,原以為家裡出了大老鼠,研判是人咬的之後開始地毯式搜索,在三合院內展開搜證工作,有人去工作、上學,有的小到搆不著桌子,只有未上學的哥哥和我最有嫌疑,一番恫嚇之後,哥終於認賬。
再來是媽媽一陣細竹炒肉絲般的毒打。
媽生氣的說:「你後擺還敢嗎?」
「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哥哀苦求饒,媽捉緊哥的手臂,在二伯夫婦面前自卑地教訓自己骨肉,其他人看熱鬧,爸在一旁勸著:「好了,阿民,向二伯會失禮,以後要有志氣,買一箱蘋果來請你二伯!」伯母見狀也氣消了,一家入房去,倒是媽媽止不住潰堤般的淚水,摔掉那把細竹,叫我拿出去丟掉再入房去。
二伯他們最早搬出去,三合院安靜了好一陣子。
蘋果事件結束後,西瓜又來興風作浪。
原來在農忙過後,阿公賣出大部分穀子,這一年好年冬,家中盈餘不少。某天他上街到農會領錢,只載姐姐出門,姐坐在後座就朝我露出詭異的笑容,這下出門必定可以吃香喝辣。
阿公辦完事,回程只買一片西瓜給姐姐,這對節儉成性的阿公已是莫大的恩惠,他自己吃完後,還交代我姐:「在路上要吃完,勿通給你弟弟看到!」姐拿西瓜在手上猶捨不得吃,一路儘是夏日風景,天熱又渴,只有腳踏車移動時的微微風,姐想留一些給阿民,心想先吃幾口再說,剩下的應該可以騙騙他的嘴,但自己還吃不爽,又啃了一口,她在理智與現實中掙扎,終於一口口吃完紅肉西瓜。
阿公的鐵馬踩入三合院時,頂著西瓜皮般髮型的姐姐手上猶見捨不得丟棄的一片青皮西瓜和白肉,哥哥看了直嚷:「阿公,我也要!」其他的孫子女紛紛吶喊:「我也要我也要!」姐那片殘餘給了哥,哥馬上搶走啃了一大半白肉,才丟擲到牆外的田間。
為難的阿公又開罵:「死查某鬼仔,外口吃煞就好了,還帶西瓜皮轉來!」又對眾子孫說:「阿公若賺大錢,再買一大粒來吃一個爽快好嗎?」天知道,阿公這諾言一直沒實現,倒是他更老時,有幾個外甥做建築業發跡賺大錢,想到年輕時常到這三合院吃阿妗阿舅的東西如同吃豆腐,也不忘報恩,三不五時就送來一箱蘋果或太陽餅。
是很有濃郁香味的「世界一」進口蘋果,放在大廳供桌上也沒有人敢動,阿嬤若叫著誰去拿菜刀來,大家就有口福了,家中大的出外念書或工作,留下幾個小的,最好其他兄弟姐妹不在,自己可以飽餐一頓,偏偏果香四溢,突然間孩子們齊集大廳。
阿嬤細心的切,她的刀法俐落,切成八塊還說太大,再切成十六塊,動作快的幾口吃完再拿一片,三兩下還沒滿足口腹之慾,有孩子一定會吵阿嬤要吃太陽餅。她才恍然:「啊,沒吃都生螞蟻了!」這才分給孫子們。她吃太陽餅都沖熱滾水,當成泡餅在吃,有時還說不甜,再加些砂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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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合院內最令家族不堪的是大堂姐與人私奔,那時我剛念小學不久,她和男友是郎才女貌的一對,但保守的年代,阿公一看那男的是很都市化的公子哥兒,沒准他們的婚事,他們就策動私奔一事。
冬日傍晚,據村人說,堂姐神色慌張肩揹一行李,在廟口等人,來了一輛計程車之後,車後座有一男人招她上車而去,這一去經年,只有急煞大伯夫婦,阿嬤也每日燒香拜神,祈神明保佑大姐平安無恙,男方住在楊梅一帶,我爸曾在那兒當傘兵,熟悉地方,到處去工廠問,無功而返。
將近一年,大姐和姐夫終於回來認祖,手抱白胖男孩,準備好三牲酒禮回來拜祖先,在三合院內不免聽到一番責罵,伯母和她女兒抱頭痛哭,罵她也不受教也不寫信回來報平安,想到快發瘋。
私奔終於以喜劇收場,據說我大姐夫家好幾個兄弟都以類似手法省下聘金這道手續,真令人不忍卒睹。
至於我這條小命,差些死於水關。
我在八歲那年,院外的灌溉渠道被挖了一個深水池,蓋著水泥板,但兩側透空,經年累積可觀的污泥,帶來許多泥鰍。有一日我呼弟弟一同去撈魚,拿有空隙的篩子撈起泥鰍,一下子就有半鍋,我和弟弟各據一方,我見弟弟那側魚較多,往前一伸,整個人就撲通下水。
我當時不會游泳,只會狗爬式拍水,下沉又浮起,吸氣喝水再下沉,弟只在岸上哭,我一浮出水面就叫一聲,第三次上來時他已不見,應是回家找人來,我再浮上來時媽媽拿了曬衣竹竿來讓我抓住,我緊緊抓住這救命物爬了上來,媽直嚷:「夭壽喔!夭壽喔!」我肚子裡喝撐了水,吐出來好多水,坐在一旁,有在家的都過來關切,尤其幾位兄姐驚到面無血色,伯母說了幾句安慰話之後解散大家。
到了傍晚,我們這邊又熱鬧起來,大家都來看劫後餘生的我,東一句西一句,其實我已恢復蹦跳,父親決定在那水池兩側出口加上木板,以後就沒有再發生類似事件,說也怪,那地方日後再也沒出現泥鰍。
後來四伯母被檢查出絕症,她是三合院最早離開人世的人,留下三個孩子,四伯想要續絃卻遭到陰間的伯母反對,因為四伯喜歡喝酒,交上一群酒肉朋友,伯母臨終時曾說:「我做鬼也不讓你再娶!」
新的四伯母終於還是進入這座三合院,是住在媽祖廟後面的阿婆拉線的,她是同村的一位寡婦,婆家三個孩子丟給她婆婆帶,來到我們這三合院一切低調,只是煮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我們小孩子還沒享用的福份!
沒有結婚典禮,四伯和新婦只有到戶政所登記戶口,新伯母一來,四伯的田地還多了幫手,四伯也會幫助她原來婆家的田地,他們蠟燭兩頭燒卻不見得受到讚揚,一年後他們有了愛的結晶,伯母做月子時,一直覺得蚊帳外鬼影幢幢,她說有個女人一直走來走去,做完月子就丟下嬰兒給我阿嬤,逕自逃回婆家,驗證了四伯元配在世時許下的咒。她原來的婆婆最高興,妯娌們也將幫忙照料的孩子交還給她,省得她背負太多無情無義的負面新聞。
那嬰兒長得像四伯,又安靜不吵人,阿嬤決定讓人領養,消息一放出去,媒人和仲介川流不息,三天兩頭有人來看嬰兒,阿嬤聲明同村莊的不要,終於有個鄰鎮的多年膝下無子的雜貨店老闆想要收養,阿嬤答允,叫我媽去打聽對方情況,認為孩子去那裡應可以得到更多照料。
四伯則和伯母解除同戶口的婚姻,各自恢復原來生活,只是一夜夫妻百世恩,四伯有情有義,農忙時還是會出現在她的田地裡流汗,似乎他能為她做的就這些,鄰里之間的閒言閒語就由它去了。
那孩子四歲時,媽媽和堂嫂去看他,他阿嬤說僅此一次,而且只能遠觀,我媽說見到這孩子在王爺廟前和鄰居小孩遊玩,看來聰明活潑,也就放心了。
四伯的孩子少了母愛,雖然和我們一起成長,總比我們安靜許多,經歷那些事件,阿嬤只有更疼愛他們,年節總到他們那邊做粿,她的媳婦也沒什麼意見。我和四伯的女兒以及續絃四伯母的兒子都是小學的同班同學,但我們一直都沒有太多交集,面對他們時,我感受到有父母親情的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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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三合院最熱鬧喧騰的一次是堂兄阿斌結婚那天,正值縣議員選舉之前一週,大伯平日交遊廣闊,席開六十桌,在大庭院宴客,又搭一座康樂台,庭院內擠得水洩不通,桌椅還擺到庭院外。
鞭炮聲響完後上菜,開始喧鬧的歌舞。主持人說了好多佳句對聯取悅頭家,得到不少紅包,歌舞女郎唱完兩首歌之後入內解衣,只剩三點式,大眾喜啖美食樂不可支。我一直不能茍同,只有無情以對,希望少女趕快唱完第三首歌。
主持人介紹一對新人上台,雙方家長也登台,還有村長鄉長議員,後二者乃是候選人。新人站定位,台下助選員發動攻勢猛發宣傳單,有人說:「這若是鈔票就好了!」有人傳來:「真沒品!」
議員拿過麥克風,簡介新人和祝福,就大言不慚發表政見,過了許久才輪到競選連任的鄉長說話,他趁機大談未來建設鄉里的續篇藍圖。可憐的堂弟和他的新娘強顏歡笑,她們的雙親在冷風中的舞台站立三十分鐘以上,新人在老人下台之後又接受主持人消遣一番。我真慶幸自己結婚宴客時,父親拒絕要掏腰包請康樂隊的親戚,原來他早有先見之明。
婚宴結束後候選人又轉戰其他場地,杯盤凌亂的桌下到處是傳單,大伯那回娶媳婦,被六位候選人徹底利用場地宣傳,這真是政客得到選戰利益的最大值了。
春耕夏耘,秋穫冬藏,時序遞嬗,三合院平安度過許多年,堂姐們小學畢業後多去工廠當女工,只有幾位可以升學,傳統的重男輕女觀念,女生在這裡註定無法取得高學歷。
倒是大我三歲的雲姐,敢向三伯挑戰,她在國中畢業後偷偷報名參加聯考,放榜後考取一家私立高工,三伯當然不答應,但雲姐據理力爭,說她讀夜間部就好了,白天可以工作,不必用到家裡的錢。
伯母以為阿雲說好玩的,還消遣她:「我看阿雲大概讀不到半學期就停了!」雲姐不畏風雨的毅力持續三年,成為我們三合院第一位高中畢業的女孩子。雲姐開先例以後,堂妹們的升學之路就少有阻力了,雲姐像是先鋒部隊,後來和姐夫經營蔬菜批發事業,做得有聲有色。
台美斷交時我已經上高中,我們家族也經歷一次經濟風暴,二伯的長子和人投資失利,又返鄉來拖累眾親友,以債養債成立新的外銷手套工廠,募集股東的資金去償還先前公司的債務,家人和村人都被蒙在鼓裡,直到財務出現漏洞才曝光。
我母親做家庭裁縫的大半積蓄,父親的存款以及一塊土地幾乎全赴諸流水。還有阿姨的、電器行的、藥局老闆的資金幾同化為烏有,詛咒滿天飛之際,堂哥選擇出走往北,工廠等待被拍賣。
這前後幾年,阿公在村莊內過馬路時,被飛馳來的計程車撞斷大腿,醫治數月後歸西,阿嬤被腎臟炎所苦,相繼過世。
二伯那房常常要應付債主,真的不堪其擾,經三年,拍賣舊廠房有了眉目,終於被一家木料公司買走。眾股東會議緊咬這塊殘餘,各自拿回一些現款補償,早已元氣大傷。
後來台灣各地民眾瘋迷大家樂,我堂嫂當組頭,三合院又熱鬧起來。某個端午媽媽在拜祖先時,香柱即將燒完,那香灰沒斷,卻圈繞成阿拉伯數字「九」的形狀,又像阿拉伯數字「四」的反面,媽媽有了靈感,多年來她一直念念不忘被倒錢的痛苦,她認為苦力賺來的血汗錢不應該是那樣的結局。
她向祖先牌位問了問,很慎重的確定「四○」這個號碼,執了三個聖筊,就簽下一大筆錢,號碼一開出來,果然中大獎,那是愛國獎券有三個號碼八獎的年代,大家樂依附在那三個號碼上,創造一堆過路財神以及神明壇的興盛時代,還有怪力亂神的年代。
我是在異鄉的大學宿舍裡,看到報紙上那神奇的號碼,差些捉狂起來。才吃過家鄉的端午節粽子,親眼看到香柱的神奇,我當時沒為媽媽感到慶幸,她是最痛恨賭博的人,也潦下去了怎麼辦?但她一直認為祖先有靈有聖,她辛苦的積蓄這麼被倒很不甘願,公媽顯聖也好,巧合也好,她那些血汗錢終於從簽大家樂中賺回來,之後又小玩幾次,漸漸脫離賭盤,沒再淪陷。倒是當組頭的堂嫂,如過路財神,也跟著熱門號碼追逐奔波簽賭,大起大落,終於歸零,直到賠上一筆心疼的數字,做了幾年白工,才驚醒罷手。
這些,三合院漸漸傾倒的土牆都見證了歲月,阿公先走,三年後阿嬤又走的那一年,三合院內竟然沒有一位親友送來中秋月餅,爸爸說:「我們自己買來吃吧!」過去那些年,親戚相贈,我們幾乎都不用買月餅的,都是吃阿公阿嬤的福份,老人走了,許多路也斷了。
經商的伯伯飛出去了,留下種田營生的,幸好孩子也有爭氣的,才保留住一些面子。
阿公阿嬤過世後,大伯也在自己田邊蓋了樓房,搬出三合院,他的大廳及其他空間出租,某日大廳竟然變成承租者的神明壇,專讓人問神,一到夜晚便添增陰森色彩。還好過了數月,因為信眾稀少,他們又搬走了,換成外地來打工的承租者。
我們也搬出來好多年,有一天回去走走,才發覺大廳的屋瓦破了一個大洞,整個大廳空空蕩蕩,後院租給一個單身工人,護龍只住了堂弟一家人,到處接近廢墟的場景,只因為這是祭祀公業大地主的土地,大家都不想再花錢維修了,我想起「百年孤寂」的那個村莊,也不知哪一天狂風暴雨來襲,這個破舊的三合院會不會化為烏有?
但我們不是輸家,一切喜樂美好與悲傷醜惡的都發生過,生養眾多子孫的三合院,我們坐視她的毀壞,因為我們在外面尋到新的出路。這些年,許多田地休耕了,老舊三合院賣給建商蓋成美式豪宅的不勝枚舉,我們破落的三合院不動如山,只是歲月催人老,那院落裡的人事物與愛恨情仇,從未在我的腦海裡模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