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哥
在潭子鄉租屋近一年了,因為媽媽去世,最後我也離開。
想起那裡的人和事,不只是感傷,也有引以為傲的一面。我永遠難忘魏大哥,他熱心協助媽媽的時刻。在潭子的回憶中,不少媽媽與他的生活片段,這些人生接近尾聲的情景,到如今依然令我低迴不已。
魏大哥和我碰面,是在我正要發動機車給媽媽添購食品的時候。舊公寓的大門口,他家在一樓的一側,另一邊是女裁縫店。他從屋內走出來,打算給幾個花盆澆水。下午的陽光頗為刺眼,我忙著趕赴黃昏市場。
我剛搬來,顧不得擠半隻眼,立刻向他致意。他見我的模樣古怪,邊笑邊問我,「才搬來哦,久了就會愛上陽光的。」聊了幾次,漸漸知道他家的故事。他姓魏,爸爸是榮民,自小沒了母親,由後娘拉拔長大。靠著當水電工,掙來樓下的屋子。
「媽媽,樓下有個魏大哥,他爸爸也是榮民,但是沒跟他一起住,」話還沒說完,媽媽問道,「他母親呢?」
「從小他死了母親,是後母帶大的,」這次媽媽語氣顯得有同情心,跟我說,「讓他有空來聊一聊。」第一次,魏大哥三個字,走入咱們家。以後再次被提起時,已不是先前的生活處境了。
媽媽領有殘障手冊多年,本身是肌肉萎縮症患者,常年身體不佳, 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隨時有個突發狀況,誰也說不準,就近照顧她的哥與我,保持住二十四小時待命,不敢稍有怠忽。
有幾次,因為尿尿而脾氣不好。原由出在成人紙尿褲,每天要耗掉六至八片,以家裡是中低收入戶的標準來看,真的是一筆不算小的開銷。眼見尿一次就一或兩片紙尿褲給扔下,勤儉的媽媽忍耐久了,也不免會生氣。氣自己老了,身體虛弱,連累家人。
「媽媽,別這樣,」我安慰她,人老了哪個身體健康,樓下魏大哥的爸爸得老人痴呆症,住在他弟弟家療養。他弟弟也失業,專門照料他父親。
魏大哥與我熟識以後,他家裡的情形也介紹我知道。直到我搬家,他爸爸未曾來過潭子。我問他,「多久回家探視老人一次?」一個月一次,他平時忙中科園區的工程,都是早出晚歸,趁月底回去看他的父親,以了孝心。
他爸爸已不記得兒子,利用休假照常返家,停留的時間不長,陪伴吃餐中飯而已。孝道兩個字,盡心罷了。不在形式,更不是時間的長短,帶著真心,探望老人,世上的感情便是以此為貴。
我常想,媽媽雖然骨瘦如柴,意識可還清醒,能知道孩子在身邊。無法再與父親相認的魏大哥,就算呼喚十次、百次爸爸,面對古稀之年的白髮,那份感懷,親生父親能得知嗎?
第二次跟媽媽提及魏大哥,無論是媽媽或我,整個人已處於身心俱疲的階段。一來,媽媽剛從豐原醫院返回租屋處,離開救護車不到一天,被五花大綁的往返急診室,徒然使消瘦的身體增加顛簸的痛苦。媽媽表示,好像骨頭要拆散一樣。再者,得知媽媽已是肝癌末期,心境如步入隆冬,滿眼滿身都是瀰天大雪,找不到出口處。
那一天,我從媽媽身邊的摺疊椅起身,準備吃點東西。腳剛跨入廚房,臥室突然傳出一聲巨響。糟糕,我警覺到出事了。菜也丟一旁,三步併兩步地往臥室衝,果然如我預料的,大勢不妙。媽媽整個人滑下床,跌落床下。
我連忙抱住媽媽,媽媽安慰我,「沒事,我翻個身而已,怎麼會滑下床,我也不曉得。」媽媽睡的是單人床,對重病病患來說,確實小了點,如果換成是五尺床,翻身也不會落下來。看著媽媽的表情,我一時無言,要怪就怪我,沒讓媽睡安穩。我反而慚愧,怨自己太粗心。
哥哥也數落我的不是,我邊抱緊媽媽,邊喊「快找魏大哥來,哥你快去啊!」我的催促聲,逼使哥哥飛奔下樓。不到五分鐘,壯碩的魏大哥來了。他先叫「郭媽媽好,」,媽媽也回了句,「你好。」我跟媽媽說,他就是一樓的魏大哥。
魏大哥看媽媽坐在地上,叫我讓他接手,由我鋪好床。等他抱緊媽媽,我迅即重整床鋪,再由魏大哥抱媽媽安全地臥在床上。床沒有把手,是出事的主因,魏大哥明說,「給你媽媽換個新床,像嬰兒床,四周有架子挺立,睡起來比較安心。」
他誠懇地建議以後,又叮嚀我要看好媽媽,等買了新床,他會再來幫忙的。望著魏大哥的背影,只有感恩的份。哥哥送他返家,我一直留在媽媽的身邊。累了的媽媽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兩眼緊閉。瘦得只剩骨頭的媽媽,穿上衣服是空架子,睡在床上的她,也依然是空架子。
人生到了這步田地,媽媽心生難過,做她兒子的我,又何嘗會好受呢?這是人生的必然,誰能免於一死,若能平實傳家,死也不會不值得了。媽媽對死也是淡然處之,想起過世的爸爸,她只說「妳爸爸老老實實的,沒做過缺德事。」生死不談,但求心安。
隔天一早,我在潭子的傢俱街─環中路選了一家普通店,給媽媽置辦有架子的床。店裡送貨一走,時間近正午時分,哥哥又請魏大哥來了。魏大哥先是跟媽媽請安,然後抱著媽媽離床,讓媽媽坐在椅子上。我就整理舊床,安新床,偶而流汗的背黏著衣服,雙手施展不開。
人更急,手腳反倒失靈。窘態給魏大哥瞧見,「別急,細心把事情搞好,妳媽媽有我在,別擔心。」話是不錯,可媽媽體弱,我擔憂她會坐不住。不經意地,眼睛又轉向媽媽。汗水淌過眼圈,感覺眼睛酸澀的很,我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媽媽是坐著,兩眼顯得無神而落寞。
不忍和媽媽對望,我回頭繼續忙。越急越出岔口,蓆子鋪得不平,床墊不夠厚,枕頭太硬。魏大哥重新提醒我,我才手忙腳亂地拼湊,東挪西搬地初步完成鋪床作業。平時不是這般模樣,今天是怎麼了,六神無主似的。
媽媽彷彿累了,整個人斜靠在魏大哥的臂膀。等我檢查安全無虞,媽媽被抱回床上。床四周有架子,穩當得多,翻身沒問題。魏大哥再度測試床的堅固,他點了點頭,「這樣就沒問題了,以後要多費心哦。」向媽媽問好後,拒絕哥哥的紅包,魏大哥告辭離去。
行善又不接受饋贈,典型的大善人。他只是高職畢業,卻表現出謙謙君子的風範,在同輩中太難得了。我以有魏大哥這樣的鄰居為榮,媽媽且要我多跟他學習呢!助人為樂,他將快樂儲藏起來,這是他心中的本分,不求名與利,而善心漸漸發酵,雖不欲人知,人們卻早已廣為宣傳,好事傳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