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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飄零的蒲公英12》尊嚴──羅伯伯

發布日期:
作者: 黃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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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現在,我還不知道羅姓老兵住在什麼地方,告知我有這麼一個人的老楊也不知道。老楊是我的高中同學,目前任職某家地方性電台節目主持。今年三月初,他把羅先生介紹給我,說是介紹,其實只是告訴我哪裡有這麼一個人,連「羅」這個姓都是後來我自己問出來的。
「大概每隔一兩個月一次吧?他會來這裡拔草,今天他又來了,你要不要過來看看?依我這些年來閱人無數的經驗,有這種行為的人,通常背後都有些故事。」老楊在電話裏只這樣子說。
那座橋連接工業區和高速公路交流道,老楊每天上班開車都要經過那裡,每隔一陣子,他就會看見有名老人蹲在橋的一側,埋頭專注清理雜草,身邊呼嘯而過的人車,他似乎都視而不見。
天空飄著陣陣毛毛雨,我趕到那裡,放晴了,但他還是戴了頂斗笠,帽沿遮住半邊臉。兩百多公尺長的橋面,只剩個一二十公尺沒清理。我把車子停好,朝他慢慢走去,同時,觀察著他手邊的工作。
橋樑兩側,橋面和護欄相接的隙縫,最容易堆積塵土和滋生雜草,他戴著粗手套,一張小板凳一把小鏟子,把雜草拔掉,剷起泥土,順手扔往橋下溪床,這工作很簡單,但很枯燥,要是在烈陽下,那滋味肯定不好受。
他默不作聲幹著手上的活,不顧別人的眼光,甚至,連自己的情緒也抽離了般的,只是純粹操勞,不為什麼地幹著眼前這樁事。瞅著他工作的身影及神態,我突然明白他是自願的,並不是某機關團體來的工作人員。
「這位伯伯您好。」
他抬頭瞥了我一眼,沒回答,臉上也沒什麼表情。
「伯伯你貴姓?」
「羅。」
「哦,四維羅呀?好姓。羅先生,你現在在幹嘛?」
沒好氣的:「你說我現在在幹嘛?」
聽到他的這句話,我反倒鬆了口氣。是了,這就是他們這一世代老兵特有的脾氣。這狀似負氣或彆扭的脾氣,其實出自一份真性情。跟老兵接觸一久,我已經能夠體諒到這點,所以完全不會在乎自己給碰了個軟釘子,反而有找對人了的慶幸。
「除草。伯伯是哪個單位的?」我蹲在他身旁,也幫忙拔著草。
「沒有哪個單位。」
「也沒有誰要你來做這件事囉?」
「沒有。」他的口氣緩和了些,兩手兀自忙碌著。拔草,剷土成堆,倒往橋下……。
「這工作很有意義。」我說:「多久來拔一次?下次我也來參加。」
「湊熱鬧呀?」又回到冷淡的口氣:「橋到處都是,要拔草,還怕沒有?」
儘管這樣,他還是鬆口告訴我,這座橋,他每隔兩月來保養一次,他已經做了半年多了。沒有人要他這樣做,是他自願的,一來對社會大眾有益,二來當做自己在做運動。「沒什麼不好。」他說。
記清楚下一次定時保養的日期,當天,我一身輕便,帶了把小鏟子,又去到那裡。遠遠的,又看見他微胖的身影。
我時間拿捏得真好,他也剛到不久。兩人分工合作,一人負責一邊。那天,我們整整花了半天,到中午十二點半才清理完畢。的確,當我看見整座橋面在我眼前煥然一新,原來腰桿的酸痛頓時消解,一股成就和傲岸感盈盈滋生。頓時,我有點明白身旁這位老兵為什麼要來這裡做這事情了。他不想被別人當作看著落日等死的老人呀,他要告訴自己,自己可不是米蟲,可是還能夠造福國家社會的有用之軀。
橋頭涼亭有小販兜售便當,我們兩人各買了一個,就著習習涼風,邊吃邊談,看在我幫他拔了一天草的份上吧,他到底打破了原先的冷淡和隔閡,慢慢對我吐露了自己的某些身世。他的鄉音很重,喉嚨像是受過傷,話像是鍋子裡煮開的滾水,聽起來很吃力。我儘可能拼湊出正確而完整的故事。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也不必問我哪裡人,家裡頭怎麼樣。這些都不重要。我沒有讀過什麼書,「萍水相逢」這句話還是知道的。我沒有讀過什麼書,所以一輩子被人家看不起。記得最清楚的是以前在部隊裡,有一次,犯了錯,要被挨扁擔打屁股,另外那個兵讀過一點書,懂得唸「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平常,也老是把「天地君親師」這類的話,像口頭禪掛在嘴邊,連長對他,嘴裡不說,心裡就是另外一種看法了。他先被打,按趴在地上,啪啪啪啪十二大板,再由三個排長每人各打五下,他被打得大呼小叫,打完了,拖到一邊空地跑幾圈,沒事。輪到我,連長的份打完,我就暈死過去,誰都看得出來他下手有輕有重。還好,我們連上有人幫我起板子花,什麼叫起板子花呢?就是用寫祭文用的黃裱紙蓋在屁股上,舖上稻草灰,噴上高粱酒,再蓋上一張黃裱紙,讓屁股的血絲給吸附到紙灰裡。這樣一次又一次,一直做到看不見血絲。這一來,傷口才不會發炎爛掉。
我七十三年退伍,在澎湖,有領終身俸,自己一個人生活,儘夠了。不過,找不到老婆。這時候,我們這種年紀,這種身分,已經不吃香了。要是早個二、三十年,一來年輕,二來「阿兵哥,錢多多,買魚買肉食踼拖(台語音)」當時小孩子跟在我們屁服後面這樣喊。我退伍那年是五十九歲,自己覺得還不算太老,可是,別人大概可不這麼想。
隔年,民國七十四年,有人幫我介紹一個寡婦,聽說她已經嫁了兩個丈夫,別人警告我她八字重,會剋死先生。我們這種賤命,骨頭特別硬,怕什麼?那年底,我就把她娶過門。她還帶了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子過來,是她跟第二任先生生的。一娶過門,我才知道她肚子開過刀,裝了一個導尿管,每半個月要上醫院。這不要緊,既然成了夫妻了,我還是要照顧她。沒想到她有賭博的習慣,經常到外面幾個牌友家打麻將,打到三更半夜,我一勸她幾句,就不行了,常常冷言冷語的,那天就連中飯也不煮了,通常她都是睡到中午,起床,做午飯,吃飽了就出去打牌。
有天下午,我跟兒子──雖然不是我親生的,不過,他母親嫁給了我,他當然就是我兒子了──我跟他父子兩人正在客廳看電視,忽然闖進來三個男人,一進來就砸壞電視機上一隻陶瓷娃娃,叫我老婆出來,說是她和某某人聯手設賭局騙了他們六十萬,要我拿出錢來。我老婆還沒回來,我當然不肯莫名其妙的把錢拿給他們。他們恐嚇不成,就動手把我打了一頓。你看,我額頭這道傷口,就是當時被其中一個男的,手上戴的戒指割破的。
起先我還有點懷疑,是不是我老婆她和外面的人合起來,想訛騙我的錢。經我四處打聽,她的確是騙了人家這麼多錢,而且外面還跟了個男的。難怪她那陣子,有地方去,一躲就是三五天可以不回家。我左想又想,決定原諒她,條件是她發誓以後絕對不再出去賭錢,而且要離開外面跟的那個男的,回到家裡,洗心革面─是這樣講沒錯吧?她答應了。不過,不久她就被一輛汽車撞死了。那輛車子逃走了,我趕到那裡,她早已經斷了氣。她剛要做好人就死掉,老天爺就是這樣捉弄人。
最可憐的是我那兒子,小學畢業典禮那天,剛從校門口出來,同樣被一輛轎車壓死了,對方賠了我們二十萬,但有什麼用?二十萬可以換一條人命?我把那筆錢捐給附近的教養院,算是給他積陰德。
後來,我以前在部隊裡的營長,寫信問我要不要到台南永康鄉一間小學去做警衛?他的同學在那裡幹校長。我想換個地方也不錯。沒想到一到了那裡,那個缺已經給人佔去了。我就在崑山工專附近找了間房子住下來。我在那裡住了十個月,整條巷子只有我是外省人,不會講台語,有點孤單,我又搬回這裡,買了我現在這棟平房。
所以說我這一輩子,沒做過什麼事,平平淡淡,平平凡凡,連像樣的仗也沒打過一個,只有零星的接觸,和共產黨,而且還是被人家一路咬著尾巴追,在後面趕著跑。從軍中退下來,連個警衛工友什麼的也幹不成,還領終身俸,對國家社會來講實在很慚愧。
我那裡有棵榕樹,平常,一些人就在樹下下棋啦,聊天啦,閒坐發呆啦。我也常去那裡。有一次,我們那群人跟以前一樣,有一句沒一句嗑牙閒聊著,對過路的男男女女-怎麼講,「指指點點」,不,還有一句,對,就是「品頭論足」。有兩名年輕人,一男一女,騎著摩托車,女的坐在後座,抱著前面那男的腰,呼一聲從我們面前過去。過去就過去了,不,後面那女的笑著丟下一句:「吃飽等死的。」
樹下我們這群人,全愣了一下子。
我們那邊那個老吳啊,罵:「媽拉個壩子,格老子在跟八路軍打仗的時候,你們這群兔崽子還沒出生呢。」
「操,是誰吃飽等死還不知道呢?」
「哼,能吃飽等死也是一種福氣。」
大夥你一句我一句的,等罵完講完,沒意思,一個個都溜了,散了。
又有一次,我們那條巷子對面,隔條馬路,另外那頭,火災,嗚嗚嗚,消防車來了,風大,整排屋子都著火了,火是從巷子裡燒出來的。救火有救火的方法和順序是不是?好比先救有人要逃生的,能夠阻止火勢大的。不是,那些圍觀的人,誰就這樣子講了:「先救這屏啦,彼屏彼幾間老芋仔,卡沒要緊啦!(台語)」有人要她不要講這麼「失德(台語)」的話,她才閉上了嘴巴。
我就在想,別人怎麼樣我不管,我不要再過那種日子,每天坐在樹下發呆閒聊。以前你怎麼為國家打仗、拚命,誰看到了?他們現實看到的是你在樹下吃飽發呆等死的樣子,對不對?這是事實。那要做什麼事好呢?大事我沒有本錢,也沒有本事。想想還真煩惱。有一次,我搭公車經過這裡,塞車,車子停在橋上,我坐靠窗戶位子,往下看,正好看見橋縫一叢叢小草。
我靈機一動,心裡頭想,好,我就從這座橋做起,我來負責這裡的保養。說做就做,隔天,我買了頂斗笠,還有這支小鏟子,就來了。第一次拔那麼多草,手指頭都會抖啊,這裡(指手腕)酸得不得了,累也累得滿頭大汗,不過,心裡頭可真痛快。看著本來像是沒有刮乾淨的,鬍子臉的橋,變成乾乾淨淨的,比打了一場勝仗還痛快………。
一輛重型卡車轟轟隆隆經過,打斷了他的話。等車子走遠,我問:「這樣蹲在路邊,危不危險?」
「危險當然有,自己要小心點,儘量往橋邊靠,臉朝車子來的方向。有一次,有個年輕人騎車,擦撞到我屁股,害我在家裡躺了好幾天。」
「有記者要訪問我,我說,不要,這沒有什麼好報導的,我也不是為了叫人家稱讚,才來做這件事的,還有人從車窗笑著罵我無聊,閒著沒事幹呢。我只是為了自己心安,自己心裡痛快,這樣而已!」
「話說回來,」他摳了下沾附在小鏟子上的泥土,笑著說:「有人經過,知道我在幹什麼,豎起大拇指,他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他。我還是會在心裡高興個老半天。」
我又向小販買了兩瓶養樂多飲料,請了他一瓶,他也不客氣,豪爽接過喝了。我探訪的眾多老兵個案,以這回最費力,最辛苦,但也最有成就感。他的所做所為看似平凡卑微,不是什麼大貢獻,仔細想來,其實是相當難能可貴,千百個人難得有那麼一個的。佛教說要成就志業,要「信、願、行」三者兼具,眼前這名貌不驚人的老兵,居然安安靜靜做到了,也許連他自己也沒有領會到,光是小小的一件拔草的工作,就使他達到許多大人物或大聰明者也達不到的境地;光憑著拔草,他找到了自己的價值,尋得了生活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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