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葉石濤
高雄文學館後方中央公園湖畔有座葉石濤銅像,二00九年十二月六日揭幕時,距他離世差五天便一整年,當天下午鄉親季季特別南來,出席這場銅像揭幕紀念音樂會與打狗文學獎的頒獎典禮,當然,她的評審身份是原由之一,更重要的是她與葉老的文學因緣。
我們一起用餐,季季聊起在雲林西螺的生活往事,想不到她年輕時候和我看的竟是同一家牙科,小鎮市容變化不大,老街辦活動也常邀她前去共襄盛舉,或講座或文化踩街,總是故鄉情濃。聊著聊著,提到一九八七年她推薦葉老獲得第十屆時報文學獎「文學特別貢獻獎」時,那年葉老母親過世,未能親睹葉老這項殊榮;季季又說,葉老告訴她遺傳了父親膽小謹慎的性格,但每次兩人對話,不管見面或在電話裡,總覺得葉老的內心彷若一座火山,熾烈激切,熱情泛溢,一點也不像他自己描述的那樣。
沒錯,葉老只有在談論台灣文學及創作時,才看得出他深沉的憂心,直言無悔的性格,道盡他對台灣文學的虔誠與執拗,也因此遭到各路不同意識型態的解讀,嘲謔屈辱並存,儘管沒有學術力量奧援,他絲毫不曾退卻,那怕他曾自我調侃地說過──「所有的作家都是遭到天譴的!」
我和葉老相識也算早,是他還在甲圍國小教書的時候,泰半是在公家單位所舉辦的作家座談參訪之類的場子,六、七○年代,政府單位和民間事業單位預算充足,一年裡有好多場這類的活動,作家彼此見面的機會很多,有時和葉老同桌吃飯,領受他常常掛在嘴中「我,一個糟老頭……」詼諧風趣、慈藹親切的談話風格,季季就曾在報上透露葉老妙言,黑色幽默讓晚輩如沐春風,人緣之好,自然可以想像。
雖說與葉老不陌生,但往來並不深切,直到一九九七年八月我接手報紙文學副刊主編之後,拜編務之賜,我常掛電話給葉老,噓寒問暖外順便要稿子,葉老除了抱怨自己的健康每況愈下,也對來自四面八方密集的邀約出席文學活動頗有微辭,倒是對我的求稿從來是祥和爽快的應允,絲毫不計較報社微薄的稿酬。
葉老的稿子都是親自書寫,我向來奉若墨寶,後來有一陣子他給的都是影印版,我知道各地文學館、圖書館正極力地搜羅他的手跡,小小卻有十足個性的鋼筆字,乖乖凝練地躺在每個格子裡,字跡反映了他謹穩的本性,若從他一九四三年在《文藝台灣》發表日文小說「林君的來信」,到他八十四歲過世為止,筆耕六十五年累計的文字近八百萬,嘔心瀝血,如此堅守創作崗位,毋怪乎他會抱怨那不勝其擾的出席活動。
葉老是個寬厚的長者,他的微辭我深能體會,活動一多,相形壓縮了創作的時間,無疑是高遠夢想的扼殺和體力益增的疲累,慣習了從年輕伴他走過困頓歲月的志業,對一輩子追守台灣文學、孜孜矻矻、創作彷彿是他恆常卸不下的思念,將有涯的生命傾注於文學上,過多的社交對他而言,像無比的時間重量壓在肩頭,社會期待與文學使命,由不得的愛怨,拉扯之間,確有些些無奈,更突顯他「我的勞動是寫作」文學使徒本分的堅定意志。
二○○七年十月二十一日,日本文學翻譯家黃玉燕南來探望葉石濤先生,原約我在葉老家碰面,黃女士在我執編西副的那些年中,致力翻譯日本文學攸關台灣題材的鉅作,像重譯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以及西川滿《台灣縱貫鐵道》、濱田隼雄《南方移民村》、王昶雄《淡水河的漣漪》,這些日人不認為是日本文學,台灣也不歸之為台灣文學的邊陲作品,有學者將之視為台灣文學領域中的移民文學,都屬文學大工程,也都在西副連載,我們彼此通過多次電話,卻始終未曾謀面,想不到這次的會面,我已離職四年多,黃女士沒忘記我,趁著南來探望葉老順便一聚,也了卻電話裡表達多次的想望。
在電話中,我表明了沒去過葉老家,黃女士在電話那頭顯得有點訝異,語氣停了數秒,淡輕的笑聲讓我覺得有些欠缺理直的赧然,最後決定要我直接到中午餐敘的「繫前緣」咖啡餐廳見面,這家名字浪漫的餐廳是葉老喜歡光顧的館子,黃女士同時說她也邀了《文學台灣》主編彭瑞金夫婦和一位陪她前來的國家台灣文學館的劉維瑛小姐。
我提前到咖啡屋靜候,不一會兒人員陸續來到,就缺葉老夫婦,一問才知他的腸子出了大問題,之前,我就聽說他六十歲過後肝臟、心臟就有問題,也有糖尿病和白內障的困擾,不過這些病痛都在他韌性驚人的意志力下,沒有造成致命的後果,卻沒想到這次腸子的不適,引發了隔年年冬因手術而轉致肺功能、腎功能衰壞,終而辭世的主因。腹痛,成了葉老出門或飯局最大的憂懼,餐廳女主人建議煮兩份葉老愛吃的海鮮粥,由我開車載著黃玉燕女士送過去給葉老和他的夫人。
由於前一天午夜我趁著到左營吃宵夜的機會,先行對葉老家探了路,未耗多少時間,便直奔葉老家門口。我和黃女士直接上樓,葉老從窄蹙的書房走出,看得出是較過去略顯清瘦,葉老的書房不到一坪大小,我的眼光同時移注到了那張創造了無數浩瀚作品的老舊書桌,腦中出現了葉老埋首伏案振筆急書的寂寞身影,至於那把籐線脫落的舊籐椅已由國家文學館收藏展示,眼前的這張只是式樣接近,一股強烈的現實困阨與文學理想的擺盪氛圍,誠樸的人,素樸的家和家具,葉老不因外在蕭索的姿態而忘卻文學使命,只有文學讓他內心清澄自在、暢灑豐實,文學已成了他生命的發願、生活的潤澤。
與葉老餐敘不成,又錯失一次請益的機會,二○○七年十一月十七日受畫家好友洪根深之託,要我去左營載葉老為他的詩集《丘壑癡狂》新書發表會站台說話,葉老早早穿戴整齊在家候著,這一再反射葉老對晚輩溫暖周到的人情本性,此時,他腸子不適的情況愈見嚴重,但對一位使徒般的文學事工,葉老仍風塵僕僕地為老友守候推薦,我無從得知,是否病痛的折磨與寂寞平板的日子中,葉老想趁此機會出去透透氣。
詩集發表會開端,率直的洪根深便自曝前一天與老婆大吵一架的情事,洪師母疼惜葉老深受病苦折磨的身子,不忍見其舟車勞頓,指摘先生的不是;洪根深則把自己的文學處女秀看得無比深重,有這位文壇巨擘為他提點,毋寧是有深層的意義在,夫妻倆不同的心情,有他們各自執善的想法,這應是敦厚的葉老始料未及的。
新書發表會結束,我開車送葉老回家,在車上,不見葉老倦容,沒停下他的話匣子,除了對高雄的文化環境期望殷殷,也對平面媒體的萎縮不振,有著深深的慨嘆,他側過臉,我也不自覺地轉過頭去,葉老兩眼直視著我,對著我說──「廷俊,沒有西子灣副刊,高雄寂寞多了!」
對很多和他一樣在文壇寄情的同道或晚輩,葉老說這句話時的內心,應有千千萬萬的錯綜以及念念不捨,西副長年參與了文化漂流的所聞所得,串接著歷史編碼與城市心靈,而今,竟成失落的文學遺事,對許多人而言,一份卓有歷史的文學版欄,伴同他們成長的心靈記憶,大環境的無情,真是不可承受啊!
此刻,我想起新聞報民營化時的景況,體質的驟變,員工惶惶,幾波撕約毀諾的人事更迭,葉老對西副與我一直關懷力保,春風般的生命光流,恍如昨日;而今,葉老已歸道山,他留下的豐厚文學遺產,也有了歷史定位,所有苦難已過去,欲祭疑君在,想起他的志行、言談、風範,彷若藏下好多的溫暖,生命會過去,我想,努力文學工作,就是分享他的雍容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