淗江村的悲鳴
金門對岸有個蓮河,淗江村在蓮河東北邊上。因地方小,一般地圖上找不到她。但六十一年前國共兩軍爭戰的時代,她卻是軍事重鎮-攻金部隊二十八軍軍司令部所在地。
六十一年前的淗江村是什麼樣子?我不知道,但她「東床」中選,成為軍司令部所在地,必然有她優越的條件,例如寬廣的環境,便利的交通等。據說,村內有一幢別墅,四周樹木,蓊鬱蒼翠,碧綠森森。室內四通八達,寧靜優雅。矗立村中的高樓,視野遼闊,遠望金門太武山,青山一髮;近觀金山港海面,波濤洶湧,白浪濤天,蜿蜒曲折的海岸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晨曦的朝霞,落日的黃昏,天上的明月,朵朵的浮雲,一景一物都構成暢心悅目的美景…
事實上,二十八軍進駐淗江後,這座別墅就被軍司令部所佔有,一樓是參謀人員辦公室,二樓是副軍長(軍長朱紹清另事)蕭鋒發號司令及日常生活起居的地方。
蕭鋒江西泰和人,民國五年出生,家境貧寒,僅讀幾年私塾,習過裁縫。十歲就參加共青團,表現優越,十三歲當上營長,十九歲當團長,參加大小戰役1364次。曾就讀中共蘇區列寧團校第一期、馬克斯大學高級班第一期,是共軍具有文化水平較高的將領。尤其他在「長征」中所寫的日記,更是中共研究檔史單位第一手珍貴的史料。就在民國三十八年十月二十四日晚十二時,他在蓮河海邊送走244團的起航,志得意滿地回到洋樓,喝幾口警衛員小蘇替他準備的醪酒,在日記上就寫下「……一百多船桅,船帆直矗,月明似鏡,雄壯的大軍劃破沉靜的夜空,揚帆南征……」這幾句富有詩意的辭句,顯露了他的才華。
二十五日一時三十分,二四四團團長刑永生發出報告:「距敵五里,申請火力支援。」並發出三顆紅色信號彈。陳列在大嶝蓮河的兩個炮兵團,八十門巨砲,二萬多發砲彈,飛向金門西半島的海岸。炮彈落在地面的爆炸聲,就像無休止的巨雷,把一畦畦綠油油的地瓜田都炸翻過來。從那一刻開始,金門這個蕞爾孤島,就度過半個世紀的苦難!
攻金部隊,第一梯隊三個團,分別隸屬八十二師二四四團(團長刑永生),八十四師二五一團(團長劉天祥),八十五師二五三團(團長徐博),總人數約九、四八六人。二四四團是二十八軍的主力,是一支「打不垮,攻不破」的老紅軍,這次攻金,特別賦予重任,為了加強戰力,增派二四六團第三營(營長王軍),登陸地點是島中央瓊林,攻得瓊林後,把金門切成東西兩半,使其不能互援。
可惜二四四團受強烈海風的吹襲,被吹向守軍火力最強的西岸,沒有登陸,船隻就被擊沉大半,戰力受損慘重,使這枝鋼鐵勁旅,變成豆腐渣,不到上午十時就全部被殲。其餘兩團,被趕到古寧頭苦撐十月二十七日上午全軍覆沒。
蕭鋒悶坐洋樓,得不著登陸部隊的捷報。載運第一梯隊的船隻,因不悉潮汐的慣性,全部擱淺,像一條條的死魚擺在海灘。集結在海岸的第二梯隊的部隊,從天黑等到黎明,從黎明等到黃昏,就是看不到一只船隻,真是名副其實的望洋興歎!
蕭峰這位攻金的主帥,站在洋樓窗前,放下望遠鏡,滿臉愁容,淚流滿面,昔日這位沙場老將,變成了另一種貓熊,幾天來跑了各級指揮所,到蔡厝村85師,朱雲謙師長向他敬個禮,還沒有說話,淚先流。到大嶝島244團團部觀測站,每個人除默默流淚之外,好像都失去了說話的勇氣。到蓮河村八十二師前指,更嚇人聽聞,師長鍾賢文,緊張過度,傷疾復發,已被送到醫院。政委王若杰兩眼通紅,沉默不語,指揮所裡一片壓抑的暗泣!
廈門,第十兵團司令部,走路的人都踮起腳尖,說話都耳語悄聲,生怕驚動了司令員葉飛。
葉飛在辦公室裡踱來踱去,時而叉腰,時而抱胸,臉色陰沉,眉頭緊鎖。兵團部只能聽到他的聲音,作戰科長趙維康:「立即向三十一軍下命令,有多少船都開到蓮河。第七科科長任希文,監聽得怎麼樣了?胡璉究竟有多少人到金門,偵察科長茅琛你快到大嶝搞船,把彈藥送上金門島上去。」可是,到了二十七日,金門島上一片沉靜,已經聽不到槍聲,十兵團各級司令部的緊張悲鳴,只落得等呀等,船未回,人未歸,海風空自向南吹!
攻金失利,上下驚訝!全軍震動,悲鳴之聲,遠傳北京。十月二十七日下午,毛澤東接到失敗的電報,立即以中央軍委的名義,致電十軍團級及各大軍區:「你們以三個團兵力,與敵三個軍激戰兩晝夜,因後援不繼,致全部壯烈犧牲,甚為痛惜,查此次損失,『為解放戰爭以來之最大者。』其主要原因,為輕敵與急躁所致……。除希望將此次失敗深加檢討外,仍希鼓勵士氣,繼續努力,充分準備,周密部署,須有絕對把握時,再發起攻擊!」
十月三十一日,廈門老虎山十兵團召開攻金失利檢討會。兵團各軍師主要幹部參加,會期三天。福建省委書記張鼎丞,兵團政委韋國清從福州趕來參加。
葉飛和政治部主任劉培善先做了自我批評,承認急躁輕敵造成攻金失利,責任由兵團負責。副軍長蕭鋒,師政治部主任李曼村同樣承認輕敵與急躁外,並對下級反映攻金條件不夠成熟的意見,怕挨批評,未能適時報告自認錯失。總之,凡能沾得上一點邊的,都勇敢地承擔了自己的責任,不諉過他人。
三天會議結束,最熱烈的活動是聚餐。經歷了三天的苦戰,又悶坐三天的會議桌。人人內心都像一個大氣球,現在面對佳餚美酒,借酒澆愁。特別是蕭鋒,本來就是個「酒徒」,一面喝酒,一面向人敬酒,一面眼淚長流。作戰科長趙維康,捨命陪君子,兩個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但也有人批評蕭鋒:「打了敗戰還好意思興高采烈地喝酒?」
會開完了,酒已喝夠了。下一步就是振起精神大幹一番了!
十二月上旬,從江西上饒開來一個101師,因為是起義的部隊,正好把它打散,補充攻金三個團的損失,恢復三個團完整的編制。然後就指定82、85、86、91、92五個師為攻金主力,後來覺得兵力還是不夠,又增至6至7師。三十九年三月,華東軍區又調三個軍及一個砲兵師進入福建,一面支援攻擊金門,一面為解放台灣做準備。駐上海、杭州的空軍,剛成立半年的華東軍區的海軍,都列入進攻金門的行列。
鑒於攻金失利是缺少船隻,立即趕造機帆船,或將木帆船改裝。有船還要有人操作,各軍、師、團都成立駕船部隊,自己的船自己的人開才放心。
為了衝破敵人海岸的障礙物及碉堡,「發明了一種爆破船」,就是在小船上裝滿炸藥,衝上去破壞障礙。但引爆炸藥還是要人操作引爆,引爆者與炸藥同歸於盡,又叫「自殺船」。
選擇登陸點在官澳。從部隊整編完成開始,每天都在實施海上編隊航行,登陸攻擊碉堡等的訓練。預定登陸時間從三十九年二月,推至三月,又推至四月,再推至五月六月,都只聽樓梯響。到七月二十六日,為測試一下半年多來的訓練,做了一次小規模的武裝偵察攻擊。由二十九軍八十六師二五八團第二營加第一營第二連共九百餘人,清一色用二十四條小型機帆船攻大二膽,誰知不加考慮,船一發航就遇到颱風,一半的船被吹回,一半被吹到大膽,結果又是成了國軍的俘虜(我方稱「大膽島大捷」)。
中央軍委鑒於攻金部隊,連遭敗績,下令十兵團攻金任務暫緩實施。
天有不測風雲,世事變換亦如走馬燈:
一九五○(民國三十九)年六月二十五日凌晨四點,一件驚天動地的世界大事發生了,北韓金日成揮軍南下,把南韓軍隊趕到釜山,南韓危在旦夕。
金日成發動韓戰,美國認為這是蘇聯發動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前奏,如果讓中共佔領台灣,將直接威脅美國在西太平洋的安全。六月二十七日,美國總統杜魯門下令第七艦隊巡弋台灣海峽,阻止對台灣的任何攻擊!
九月十五日,麥克阿瑟登陸仁川,韓戰局勢急轉直下,戰火已逼進中國的邊緣,中共不允許戰火燒進東北,十月八日將東北邊防軍改稱「抗美援朝中國人民志願軍」,任彭德懷為司令員兼政委。十九日百萬「自願軍」渡過鴨綠江進入北韓。駐在福建,準備用來「解放台灣」的第九兵團,北調入朝。中央軍委已正式通知十兵團,解除攻金任務,清勦福建境內的「股匪」(國軍游擊隊)。
一九五三(民國四十二)年韓戰結束,「攻金問題」又浮上檯面。
一九五五(民國四十四)年,解放軍解放了浙江沿海各島,大軍隨即南移福建,華東軍區成立了福建前線指揮部,「攻金任務」指日可待。
此時,中華民國與美國正在談判「中美共同防衛條約」,但是最大的歧見就是金門馬祖的防衛問題。美國堅持要我徹退金門馬祖,表面理由是集中兵力,確保台灣;骨子裡是暗藏契機,砍斷台灣與大陸的根,有利於日後「台灣獨立」。我方堅持不惜任何代價,不惜任何犧牲確保金門馬祖。中美之間這一矛盾,在中共中央深入檢討分析,如果攻佔了金門,等於幫助了美國,正如美國之意,使台灣與大陸完全斷了根,因為台灣距大陸實在太遠,如果讓她在國民政府的手裡,有一天全國統一了,台灣自然也就回歸祖國。基於長久政治利益的考量,中共決定暫不「解放金門」,留一條全國統一的伏線。
暫不「解放金門」的命令傳開了以後,十兵團一片悲鳴,失去了報仇雪恥的機會。其實,軍事和政治是一體的兩面,軍事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軍事;政治不能解決的情節,只得使用軍事的手段,但軍事是殘酷的,所以政治能解決的問題不要用軍事,很幸運中央軍委不用軍事手段解決金門問題,是明智之舉,讓以後的政治家們運用智慧取得永久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