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沒有你
我現在雙手銬著手銬站在你的靈位前,檢察官冷眼坐在一旁看著我為你默哀祝禱。是我要求他讓我於服刑前來到你的靈位懺贖我的罪過,我怕今後在獄中一久我會逐漸記不清你的相貌,因為嬰兒們看起來都很類似;我也怕我倆曾共有的記憶會逐漸褪色,因為我們共處的時光還不到一個月。你在我最不需要你的時候闖入我的生命裡,而我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卻奪走了你幼小的生命。你的出現攪得我生活大亂,你的離開並無法恢復我曾擁有的一切,反倒將我送進了暗無天日的鐵窗。
眼前香煙裊裊,來靈塔中祭拜的人影浮動流轉,你的遺照居高臨下在詭譎的燈光中如影如幻,此情此景讓我懷疑這幾個月來所發生的一切,到底是真還是假?是現實抑或夢境一場?
我是如何由夢魘中驚醒?惡夢又是如何走入我活生生的世界裡的呢?讓我再回想看看!沒錯,夢醒時分的第一印象就是目前坐在一旁的檢察官····
當時檢察官一見到我的時候,我好似聽見他口中喃喃唸道希望上帝能夠赦免我的罪。
我已由爛醉中甦醒過來了,因為我看見警局的裡裡外外擠滿了拿著閃光燈的記者們,他們都迫不及待將手中的麥克風堵到我的嘴前,希望我能夠回答他們的提問:
「邱先生,你對邱小弟弟的死有什麼感想?」
「邱先生,邱小弟弟的母親聽說目前人還在大陸是嗎?」
「邱先生,你是故意要致邱小弟弟於死的是嗎?現在心中會不會很後悔?」
「邱先生,人說虎毒不食子,你對你那麼小的兒子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呢?」
我一臉茫然地看著眼前這群先生小姐們,只覺得他們見獵心喜的興奮全寫在臉上,這一群噬血的蒼蠅全是來搶業績的,沒一位真正在為你的死感到悲痛。
警方將我扣在牆上的手銬環解下,然後將我移往地下樓的拘留室。所有的人潮都被屏除在鐵門外了。
剛才那位檢察官又現身了,他問我真的清醒了嗎,我點了點頭。好,我們現在來做筆錄。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他嚴厲地訊問著我。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讓我重新理出個頭緒吧!好,這位檢察官既然那麼想知道你的死因,我就從四年前事情的源頭說起····
拎著旅行袋走出清潔間邊上的休息室時,我亢奮的心情中難掩一層淡淡的失望,沒想到就這樣和我相識數月之久的女人分手告別了。我回頭望了望這一棟老舊的六樓公寓,它灰濛濛的外貌下總給人一種繁華落盡的遲暮之感,沒想到我在這裡工作不到半年就被炒魷魚了。現在市區到處是聳立的鋼骨大樓與新興的豪宅別墅。那些地方早就採用新的住宅管理方式,並且需要大量的臨時清潔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我這樣邊走邊想的時候,許大哥不知何時已站在警衛室前的中庭擋住了去路,他不友善地對我說:
「小老弟,你怎麼又回來了?昨天不是將你的薪水都結清了嗎?」
「我還有一些私人物品放在休息室,今天來把它們取走。」我用手指著背上的旅行袋,也不客氣地向許大哥嗆道。
許大哥是這棟大樓的主委,他這時交代櫃台前的警衛說:「這位姓邱的臨時清潔工已經離職了,和我們大樓沒有任何關係,今後不可以讓他隨便闖我們的門禁。」
警衛向許主委服從地點頭。我自知沒趣便低著頭快步朝大門外走去。忽然我聽見許主委由身後叫住了我,他由後追上來皮笑肉不笑地對我說:
「等一下,你還有樣東西在我這裡。」
他說完轉頭回到警衛室旁的辦公間,然後由抽屜裡找出一些小東西胡亂將它們塞進了一個紙袋裡。他走出辦公室後立刻將紙袋交到我的手裡說:「這些都是你陸陸續續送給林嫂的小禮物,你清點一下然後全帶走,不要每隔一陣子又藉口回來拿東西。」
我接過紙袋後,主委忽然換了個臉色對我說:
「小兄弟,其實我也不是找你的麻煩,你還年輕幹嘛要動我女人的腦筋呢?她比你大上快十歲了噎。」
「大嫂好像大上我二十多歲,目前已帶著你的女兒移民到紐西蘭,我能動她什麼腦筋?」我說。
「你少和我耍嘴皮,你知道我在講誰。」
「講誰?」我明知故問。
「好,我昨天就暗示過你了,你還要和我裝傻,那我就一次和你挑明。我再說一次,林嫂在大陸的孩子都九歲多了,我是在鐵皮屋的小吃店裡認識她的,那時她一絲不掛混在一群越娘間和客人玩團體遊戲。我看她可憐有心從良,才讓她在我們大樓當臨時清潔工。」
他看我悶不吭聲,便靠在我耳邊低聲說道:
「此外我每個月多貼補她三萬元,條件是每個禮拜陪我睡一晚。總之,她現在也可說是在被我包養。小兄弟,當初我看你爸爸以前在金門軍中時是我父親老部下的分上,才安插你來我這邊打工,你馬上就要去服兵役了,幹嘛攪我的局呢?」
他見我仍然心有不甘,就繼續對我動之以情:「你又何必為難我呢?我今年五十多歲了,老婆不在身邊,也沒有兒子,我們這種老男人很空虛的。」他忽然用猥瑣的眼神附在我耳邊說:「林妹秀是個爛貨,被我睡到不要睡了,你去找個好一點的女人嘛····」
「你媽也被我睡到不要睡了!」我惱羞成怒向他回罵了過去。
「你幹麼口出惡言呢?他媽的,你這個小混混!」他舉起拳頭要打我。
「操你媽的,你這個老混混!」我很快抬起了飛毛腿作勢要踢他,嚇得他不敢輕易出拳。
我趁這時拎著紙袋倒退出了警衛室。穿過了幾個街口後我不見許主委跟來,於是才放慢腳步,然後找了個垃圾桶將手中的紙袋往裡面扔了進去。也罷,不管林妹秀是怎麼樣的女人,剛才在休息室也算撈回了一點本,否則這場愛情遊戲我可虧大了。
上個月我被高職開除後立刻接到兵單,在等待入營前我那位七十多歲的老父親幫我在許大哥的大樓找了個臨時性的清潔工作,因此我才會認識早我來這工作半年也是清潔工的林妹秀。
大家都叫林妹秀林嫂,只有我稱她林姐。林姐是陸娘,她二十八歲在廈門離婚後經由仲介的安排,跨海來台嫁給了我們鎮上某彩券行的老闆。這位老闆小時得過小兒麻痺不良於行,因為在台灣娶不到老婆,才將林妹秀由對岸給娶回來的。夫妻婚後原本生活得也很幸福,但這位彩券行老闆時常招募投資者集資購買樂透,有一次居然中了大獎,但他一時起了貪念獨吞了數億彩金,集資人不滿到法院告發,被告卻神通廣大,即使他已被境管卻能買通漁船,偷渡到對岸躲了起來,林妹秀就這樣一夕間在台灣成了棄婦,簽證只要一到期唯有出境一途。
我不知她是否真如許大哥所說在鐵皮屋的小吃店裡賣過淫、後來才被許大哥收留的。反正她和我每天都來這棟大樓打掃數個小時,工錢當天就以現金結算,沒有繳稅的問題,當然也解決了她沒有工作證的苦惱。我因為工作之故認識她以後,對她特別有親切感,除了她長得蠻耐看以外,另外一個原因是她算是我母親的老同鄉。
我的母親是第一代的大陸妹,她於海峽開放的第一年嫁給了回大陸探親的老兵,之後才回台灣生下我的。可是產後她不滿於我父親貧賤的生活,兩人年紀又相差懸殊溝通不易,於是她席捲了我父親的畢生積蓄拋夫棄子逃回了大陸,從此失聯。我就是由那位長我五十多歲的老父一手父兼母職將我養大的。因此之故,我對同是福建沿海漁村長大的林妹秀似乎有了點戀母情結的情愫,她對我也很有善意,將我當成小弟弟常和我在工作時打鬧談心。等我得知她的生日後,就毫不遲疑以領到的工錢買了些小禮物送她慶生,當天我們還在外面的小攤喝了許多酒,回大樓的時候兩人歪歪斜斜地摟在一起,喧嘩聲引起路人側目。哪知這件事隔天經好事的住戶傳到許大哥的耳裡,當晚他很快由林姐的手提袋中搜出了我買給林姐的小禮物,於是他在妒火中燒之下,便以大樓主委的身份找個藉口將我給炒魷魚了。
幾天後我在附近新僱用我的超商打工時,許大哥竟然帶著警察又找了過來,但我注意到許的頭包著一層層的紗布看來傷得不輕。店長對我說我可以先走,他替我看店。於是我便隨警察和許大哥來到了警局。
大家都坐下來後,警察對我說:「昨天許先生在住家附近被不明人士蓋布袋痛揍了一頓,等他拿掉布袋後,攻擊者已經跑掉了。現在我們懷疑,你之前因為被許先生解僱懷恨在心,才意圖報復的是不是?」
我當然不承認,許大哥氣得要揍我,我也不甘示弱回他一串國罵並抓起椅子和他打了起來,還好我們兩人很快就被局子裡其他警察給拉開了。最後承辦的警察看著我的卷宗對我說:「邱先生,你目前是中輟生到處遊蕩,曾經有因為吸毒而被少年觀護的紀錄,看樣子你不像是什麼良民,雖然我們目前沒有證據顯示你涉案,但我們只要一有新的證據,你要隨傳隨到。好,你可以走了!」
離開警局時,我不解地思忖著:是誰會修理許大哥呢?林姐的老公早就跑路到對岸享福去了,即使他潛回台灣又聽到什麼耳語,以他一個跛足之人,想對許大哥下手談何容易?難道林姐的背後還有其他的男人?
幾天後我拿者兵單到部隊報到,受完了新兵訓練我被分發到金門的後勤單位幹著閒差。在這個小島上舉目所見都是來自對岸走小三通過來的觀光客。我想母親如果當初不嫁到台灣的話,是否也會於某天以觀光客的身份來到金門或台灣一遊,這樣發生在我身上的歷史事件是否就會重新洗牌?說不定我現在會在廈門海灘穿著解放軍制服守海防呢。至於林姐,她老公是台灣人,目前躲在大陸;而林姐是大陸人,目前卻流浪到台灣,兩人都有家歸不得。看來上天的安排實在令常人費解。
就在這個時候,我接到老父由台灣打來的電話,他照例長篇大論的告誡我絕不可以再碰毒品,否則我這一生就毀了。我說軍中不可能有毒品給我碰,他說退伍後也要自制絕不可以意志不堅。後來他說金門的高粱酒不錯,可以培養新的嗜好,五十多年前他在金門當兵無聊時,就是靠喝酒排遣苦悶打發時間的。
接著他進入正題告訴我說我當兵前被警方傳訊的那個案子已經破了。原來警方過濾幾支巷口附近的監視器,發現攻擊許大哥的歹徒居然於作案後和林妹秀在街角拉扯,兩人似在吵架。經警方傳訊,林妹秀終於供出攻擊許大哥的人就是她前陣子才由對岸偷渡來台的廈門前夫。等他得知即使前妻在台灣的再嫁丈夫(彩券行的跛腳老闆)已逃至大陸躲債,前妻也無意和自己復合,還和一位姓許的僱主有肉體交易後,便帶著棍棒與麻袋自力救濟,將怒氣出在許大哥身上。現在林的廈門前夫已被逮捕並遣返回大陸了。
又幾天後我收到一封寄自台灣的來信,我打開一看居然是寫得歪歪倒倒的簡體字:
【小邱你好 由你的老父親那打聽到你部隊的信箱 上次害你被你們公安傳去訊問一事 實在不好意思 我現在懷了許主委的孩子 他答應我只要為他生個男孩 他立刻給我兩百萬 昨天他陪我去產檢果然是個男的 壞消息是許太太聽到了一些傳言 近日就會回國 許主委準備將我藏到它處待產 如果以後我們有緣 我們會再見面的 林姐】
看完信後,我無聊地想著,妳林妹秀懷了誰的孩子與我何干,我不是金童,妳也不是玉女,大家好來好去。幸好我被許大哥炒魷魚後隔天,至大樓的清潔休息室找妳討回了公道,否則這場遊戲我豈不是全盤皆輸?現在女人寫了這封不留發信住址的盲信給我,只說有緣他日來相會,妳都懷了別人的孩子了,說這些有的沒的意義實在不大。於是我不假思索便將這封信撕碎丟進了大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