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沒有你
一年很快就過去了。退伍回到台灣後,老父已近八十歲,他的身體大不如前,我便將他的破房子賣了,用這筆錢送他到榮民醫院安養。又一陣子後老父在病痛中過世,他留給我的遺書中再度提醒我不可以碰毒品,並且要我和當兵前的那些狐群狗黨徹底斷絕來往。
我心中想著:你這個老傢伙,什麼遺產都沒留給我,臨走前還不忘對我說教!不過看在他將我養大的分上,我還是應該恪遵他的遺訓,希望退伍後的人生會有一個全新的開始。
隨著父親的逝去,厄運果然離我而遠去。在因緣際會之下我經貴人引薦於面試時被張董事長的女兒相中、而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在職場上兩年多來我敬業樂群苦幹實幹,將自己完全奉獻給公司,並以公司為家,終於我打敗了眾多競爭對手,而被擢拔成了這家家族企業的業務經理。張董曾向我暗示,只要我肯入贅,他有意將他的企業由我接班。
就當一切都新興向榮前途大好之時,那位陰魂不散的許大哥、許大主委又帶著警察找上門來了。
這個姓許的傢伙比三年前老了許多,頭髮不但全禿、啤酒肚更俱份量外,眼角的魚尾紋也不斷在擴張它的勢力範圍。張董看警察帶人找上了公司,因此關心地一路尾隨詢問,想搞清楚我這位公司未來的駙馬到底闖了什麼大禍?
警察向張董解釋說:「我們早就通知邱先生到醫療院所做親子鑑定,邱先生一直都相應不理,現在法院的強制執行書下來了,所以我們今天專程將公文送來他的服務單位。」
警察看張董一臉茫然便指著姓許的傢伙繼續解釋說:「許先生多年前曾僱用過你們公司的邱經理在他們公寓大樓當過清潔工。後來許太太向境管單位檢舉她先生在外包養一位姓林的大陸妹,經調查這位姓林的大陸女子也曾在許先生的大樓當過清潔工,和你們邱經理曾經是工作夥伴。話說許太太帶著徵信社的人會同我們警方抓姦時,我們發現林女士的簽證早已過期,但她已經大腹便便,我們便將她送往靖盧待產,產後才將她遣返。至於出生的嬰兒因為是許先生的骨肉,就由許家領養著。但最近體檢經過血液筆對,醫院發現嬰兒的父親另有其人………」
本來坐在沙發上悶不吭聲的許先生,靠身過來對我說:「邱老弟,你現在心裡有數了吧?」
「我怎麼知道你在講什麼?」我故作冷漠地說,忽然我加重語氣慍怒地向他回嗆道:「你有完沒完?上次誣賴我蓋你布袋,這次又誣賴我將孩子栽贓給你這隻老烏龜,下次你還打算控訴我什麼?」
「你在當兵前對林妹秀做了什麼你心裡清楚!」許大哥毫不放鬆地追問我。
「對,我們邱經理對你包養的情婦到底做了什麼?」張董心急地接著問。
許大哥面對眾人大聲說:「可恨,我養了快三年的兒子居然是別人的種,所以我立刻打電話到大陸聯絡上林妹秀,要她說清楚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剛開始她還抵賴,我威脅說她再不說實話的話,我要將孩子丟到孤兒院去自生自滅。後來林妹秀說她台灣的老公早就逃離台灣,前夫雖然曾偷渡到台灣來找過她,但因大陸一胎化之故他早就結紮了,也不可能是孩子的父親。雖然林後來在小吃店和客人交易過,但受孕的時間不對。算算最後一個可能性就出在這位小老弟身上。」姓許的傢伙現在用手指著我。
「怎麼會是我,不可能的。我和林妹秀根本就不曾怎麼樣。」我斬釘截鐵地回答,但仍不自在地冒出一身冷汗,並畏怯地偷偷瞅了身旁臉色鐵青的張董一眼。
最後警察向大家宣佈他要執行法院的裁決,強制將我送到醫療院所進行親子鑑定。
結果出爐的那一天,張董帶著他那位患有小兒麻痺的女兒也來到醫院表達關切。而姓許的傢伙已早一步將你這個娃兒塞進了我懷裡,然後如釋重負般溜之大吉。張大小姐看完檢驗結果後雙目犀利地質問我這位未婚夫說:「現在你要怎麼解釋?」
我露出了一臉悔意向我的未婚妻跪下哭求道:「婉玲,相信我,那時我在等待當兵入伍,我和林姐也才那麼一次,誰知道竟然就中獎了!」
叫婉玲的殘障女人不信我的話,急得我不得不更鉅細靡遺向她交代事情發生的經過:「我當清潔工的時候和林妹秀由於是工作夥伴開始有了交往,許主委知道候便將我解僱了,第二天我回清潔室邊上的休息室想拿走尚留在那裡的私人物品,哪知看到剛下完工的林姐躺在躺椅上打盹。我追問她許主委說她以前是賣的,現在定期還和主委有肉體交易是真的嗎?她說她不這樣做的話在台灣要怎麼活下去?我又說就是因為她沒將小禮物收好讓主委看到,才害我被炒了魷魚。林姐說她對我很抱歉,不過她可以補償我的損失。我問她要怎麼補償?她說她可以免費替我服務。以前我很尊敬林姐,後來想想反正她也是賣的,現在又被剛將我解僱的老闆包養。他媽的,不玩白不玩!於是我便反鎖起休息室的大門,退下衣服並用厚紙板舖在地上和她………和她………我發誓就那麼一次,後來我就入伍了,誰曉得………」我說到這裡看著你這位令人討厭的大娃兒在我懷中仍在哭鬧不已,我相信這時我的表情一定比你更苦、更愁、更悽慘落魄。
張婉玲並非寬宏大量的女人,她聽到這裡二話不說便撩起身旁的鐵拐杖歇斯底里拉著她父親張董往醫院外一搖一擺的走了出去,並回頭對我嘶吼道:「婚事取消,邱經理你明天起不用來公司上班了,等一下你就去人事室辦理離職手續!」
這就是事情發生的來龍去脈。
檢察官聽到這裡接著問說我離開張氏企業後又發生了哪些事?我說我離職後一直找不到穩定的工作,最後只能在租屋處附近當臨時性的大樓警衛,每小時領個一百元工錢吃老本。我那時才剛滿二十四歲,沒想到白天賺的鐘點費僅夠支付奶媽的工錢,晚上又睡不好,每幾個小時就要被你這位討厭的小傢伙的哭鬧聲吵醒一次,然後硬著頭皮起來沖牛奶,弄得我快精神耗弱。一次我白天值勤時打瞌睡被警衛班主任嚴重警告,隔天我在街上巧遇當兵以前在高職的死黨,藥頭阿強。他向我推銷他最新的產品,我說我連吃飯都有問題了,哪有錢嗑藥?於是他塞了兩包粉末狀的的迷幻藥到我的口袋裡,說這是免費的樣本,如果我試用滿意的話以後隨時再聯絡。
第三天我碰到了以前在公司裡的同事,他告訴我說大小姐張婉玲已有了新的男朋友,他就是我以前的死對頭,他在我離職後已被扶正坐上了我的位置,張董對他的表現也很滿意,有意將公司未來的經營權交給他接班。
那天下工後我心情特別苦悶,恨不得想趕快回家嗑藥,但一想到老父死前的諄諄教誨,我終於克制了衝動,只在路旁買了一瓶金門高粱酒和一包花生,然後順路到托兒所將你接回我的租屋處。你這個臭小子,又不識相地哭鬧不已,再哭、再鬧吧!我的大好前程就是栽在你這個奶娃手上的。
我一邊喝著悶酒,一邊心煩地想到我在金門服役的歲月,想到二十年前我逃回大陸的母親,想到五十年前我父親在金門守海防時的草木皆兵;當然我也想到了我父親當時的班長,那個姓許的傢伙的老爸,早就作古的許伯伯;自然我一定免不了要想到林姐,被姓許的傢伙包養的女人,你的母親,………
你仍哭鬧不止,絲毫對你悽慘落魄的年輕父親沒有一點同情之心。你的哭聲依舊魔音穿腦毫無片刻停歇。我在震怒下向你大吼了一聲,並朝桌面用力拍了下去,哪知這個動作更強化了你哭喊到底的決心,一陣緊過一陣、聲聲催魂,催得我頭皮發麻又氣得發抖。看樣子今晚你決定要和我鬥法到底了。小鬼頭,我不會輸給你的,輸你的話,老子就換你來當!
忽然我靈感一來,便掏出口袋裡的迷幻藥粉末加進了你的奶瓶裡,嘿嘿,讓你這個愛哭娃當個迷幻寶寶吧!果然你立刻安靜了下來,於是我好整以暇、又自艾自怨,一杯接一杯飲盡滿腹的苦惱與愁腸,直到醉得倒桌大睡為止。
我在天色破曉的黎明時分逐漸清醒,懼然發現躺在嬰兒床上的你已口吐白沫早沒了心跳,全身又僵又冷。我在慌亂中撥打電話給一一九報案,在等待期間我嚇得抱著你的屍體全身顫抖。怎麼辦,我殺人了!驗屍官一定會驗出嬰兒體內的迷幻藥,我連賴掉的機會都沒有。我老爸生前最怕我有朝一日會坐牢,沒想到這一天這麼快就到來了。天啊,我居然毒死了自己的孩子,我居然闖下這麼大的禍,怎麼辦?我忽然歇斯底里抓起桌上瓶裡的殘酒牛飲而盡,希望我再酒醒一次後發現一切只是黃樑一夢罷了。如果不是夢呢?那就讓我醉成一攤爛泥而死,永遠都不要再醒過來。
可惜我沒有死,剛才發生的一切也不是夢,至於警察是何時破門而入的我全無意識。等我再度張開眼睛時,我發現我一隻手已被銬在警局的牆上了。
「那孩子的母親呢?」檢察官由筆錄中抬起頭問我。
「林姐在靖盧將孩子交給許大哥領養時,由他手上拿到了一筆錢,那是當初就談好的價碼。等許發現自己當了三年的冤大頭後,便氣得想向林姐要回那筆錢,嚇得她在對岸將手機停了號,現在連我也找不到人了。」
檢察官沉思了良久忽然問我說:「邱先生,最近有一部得到金馬獎的國片『不能沒有你』,不知你看過沒?」
我搖搖頭。他接著改用教訓的口吻對我說:「片中的父親為了爭取自己非婚生女的監護權,而四處奔波與公權力對抗;而你竟然……… 算了,我無話可說!今天暫時訊問到這裡,我要先回去整理筆錄。」於是他開始收拾桌上的文件。
臨走前他又喃喃禱告希望上帝能赦免我的罪,我懷疑他以前讀過神學院,後來才改行當檢察官的。
孩子,這就是我被判刑的經過。相信我被假釋出獄時已三十歲多了。我發誓出獄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著鮮花素果再度來到你的靈前,對你早夭的生命做著真心的懺悔。林姐,也就是你的母親,她棄你而去就像當初我的母親棄我而去一樣。我有個不堪回首的童年,無日不在奢求家庭的溫暖,沒想到等我當了父親,我竟然加碼奪走我下一代不受歡迎的幼小生命。
孩子,檢察官和身邊的兩位法警現在已站起並朝我走了過來。他們用手指著錶示意說我該上囚車了。靈塔內的誦經聲依舊低沉貼耳,穿梭來去的人影渺如幽魂,煙塵中一切如幻似夢,令我難分此為來世亦或今生。再見了,孩子,希望你在天上的國度,將會變成一位廣受歡迎的小天使,你會被愛唱歌的小精靈們圍繞,你會有一對愛你的慈父與慈母,你更會有一個永遠溫馨的可愛家園。至於我這位初為人父的弒嬰兇手,只能拖著沈重的腳步走向禁錮的囹圄人生。真的再見了,孩子,我再度回望你面帶微笑的遺容,百念皆灰下已悔恨莫及,只能涕零如雨、熟知所訴、錐心泣血、夫復何言………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