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華詩歌的本土意識與現實主義精神
引言
華人移居印尼已有一段很長的歷史。早在荷蘭人東來印尼之前,中國沿海一帶的居民,便因為種種原因,紛紛到印尼謀生並定居。
1900年,在中國維新變法運動和辛亥革命的影響下,印尼各地華僑破除籍貫和宗教派別成見,聯合建立了華僑群眾團體中華會館,進而興辦學校。二十年代,印尼各大城市已有華校,並且有了當地的華文報紙,如巴城(時稱巴達維亞)的《華鋒報》;該報不久後關閉,繼之者有《新報》和《天聲日報》。其中,《新報》還刊載了不少接受五四新文化運動影響的新文藝作品。這些大報的出現,對於印華文學的發展起著重要的作用。
印尼早期華文文學和東南亞其他地區的華文文學一樣,因為歷史和文化上的淵源,無可避免地深受中國現代文學的影響,是中國現代文學在海外的分支。這種衍變即使在印尼建國之後,因著政治的牽扯和傳統文化情結,中國現代文學對印華文學的影響依舊根深蒂固。
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初,是印華文學的萌芽和進步發展時期。印華文學沿襲中國現代文學的現實主義文學理論,充分發揮了文藝積極反映現實和人生的重要作用。不過,那時的華裔傳統文化之士,都視中國為祖國,本土意識不強;而更多南來從事報刊編輯與文教工作的文藝作者則把自己當作過客,作品根本沒有地方文學的概念。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印尼同樣遭受日軍的踐踏。華文文學表面上處於停頓狀態,然而從新加坡避難而來的一批著名文化人,為印華文學發展培育了一批人才。戰爭結束,印尼走上獨立建國的康莊大道,華文文學隨著華校的復辦和華文報刊雜誌的盛行,也開始了新的發展階段。五十年代中,報章文藝園地如雨後春筍地湧現出來,蔚成一片百花齊放的熱鬧景象!
六十年代中期後,因著政治因素,印華文學由順境進入逆境。儘管政府禁錮華文,但印華文學創作並不因此而銷聲匿跡,仍有一批仁人志士通過種種管道,默默地耕耘與創作,並在海內外發表作品。
九十年代末期,隨著舊政權倒臺,以及中國的和平崛起,印中兩國朝著互惠互利的雙邊關係穩健地發展。十年來,在印尼這塊豐碩的土壤上,印華文學結出累累果實,更重要的是,印華文學作品的本土意識與現實主義精神有了更自然的結合,這在詩歌創作中尤為突出。
中國「五四」以來的新文化運動是以詩歌為核心,中國新詩從1917年至建國以前,一直處於萌芽、成長和探索的過程。新詩在留學西方的中國詩人努力經營下,曾有一段極其風光的日子,然而物極必反,經歷了模仿西方寫作時期之後逐漸本土化。實際上,南洋一帶的寫作者也經歷著這麼一個階段;印華詩人也是如此,雖然發展的道路仍舊崎嶇不平的。
早期印華詩歌,歌頌中國
早期的印尼華人,都把自己當作華僑,以中國為袓國,因此五十年代的印華詩歌,內容絕大都是以新中國社會為現象,嚮往中國、歌頌中國。以《僑歌三部曲》馳名的印華著名作家黃東平,早年孜孜不倦地從事新詩的創作 。他有一首《椰樹—華僑的聲音》寫道:
為什麼南洋的椰樹,
佈滿在海島和荒山上?
因為海水湧得到的地方,
他們就能生長!
為什麼海外的椰樹,
密集、挺拔、健壯?
因為他們經得起考驗,
曾經把炎風霪雨抵擋!
為什麼懸崖上的椰樹,
把身子傾向海洋?
因為那壯麗的「唐山」,
是他們整個心嚮往的地方!
黃東平的詩歌創作,都收在《僑風》和《僑風二集》裏,大多是歌頌中印兩國人民的傳統情誼和不斷增進的友好關係。不過,一些作品也有限度地反映了當地生活,針砭社會時弊。簡而言之,黃東平的詩,主題明朗,注重韻律,通常一韻到底;字句則簡潔凝煉,甚至富於朗誦的生命。試看《橡樹小曲》裏的其中兩節:
流淌,涓涓地流淌,
從橡樹枯乾的身上……
呵----那是淚!
流不盡的悲傷!
數百年的辛酸心中藏,
一腔屈辱年年月月在流淌!
流淌,涓涓地流淌,
從橡樹枯乾的身上……
呵----那是汗!
滴滴出自居民的脊樑!
一身焦褐的肌肉全給榨乾,
橡皮人皮一樣皺裂枯黃!
這首詩共五節三十一行,以橡樹比喻被欺壓、被剝削的當地貧苦人民,流露著詩人的不滿與控訴。全詩一韻到底,無疑地激起下層人民對剝削者的憤懣與痛恨之情!
自1956年起到1964年。黃東平在中國北京、上海、廣州等十二大城市二十多個中央級和地方性的文藝刊物上發表了大量慷慨激昂、充滿熱血的詩歌作品。由於作者以僑民自居,內容處處以中國為依歸,表達了海外僑胞思念祖國,「只盼袓國強」、「只能靠袓國」。可以這麼說,黃東平和另一位詩人犁青是這個時期的代表。和許多作家一樣,他們並不把居住國印尼當成自己的國家;或許也期待著回到新中國的那一天。總之,印尼不是華僑效忠的國家,不是心中的祖國,雖然他們也關心這裏的下層原住民,作品充滿現實主義,像《背光的一面》,黃東平便描繪了雅加達街頭貧窮、落後和不公平的一面。
犁青收在詩集《印尼的笑聲和淚影》裏的作品,一些也是屬於「僑民文學」的題材。如《願望》、《遲升的五星紅旗》、《獨立大廈和淡滿沙裏別墅》、《他離開了這一熟悉的地方》。試看後面這一首:
一位青年拿起了行裝
他將離開這久已熟悉的地方
他向送行的人揮手又揮手
他吻別了異域出生的小兒郎
他告別了校門向前疾行
但他又留戀的回頭張望
他初來時松樹還很幼小
如今松濤呼呼一片清涼
他初來時果苗剛剛植下
如今收穫季節果實盈筐
他初來時牆垣破舊屋瓦滴漏
如今是修飾一新美麗堂皇
他初來時教室陰暗書桌殘缺
如今是寬敞明亮排排發光
原是收容難民的中房
如今是表演歌舞、放映電影的廳堂
原是雜草叢生荊棘四布的殺廂
如今是閱覽圖書實驗科學的課堂
原先的教師辦公室
三五教師在備課或談話
而從西列教室走出來的
孩童的臉孔只有幾十張
如今是教師百人共聚
數千學童在跳躍叫嚷
無數學生已畢業了離開母校
工作在祖國或群島的城鄉
他曾經一度想離開這裏
但校長體衰病危他離開不了
他曾經二度想離開這裏
但校舍擴建了缺了他不行
祖國的娘親一再向他呼喚
他第三次決心告別校門
再見吧!第二故鄉
再見吧!親愛的師友們
(1957.6.28初稿)
犁青在新中國成立後到1956年,在居住國印尼寫了數百首詩。1959年他因病回中國療養,交託友人在異鄉保管的書冊、原稿、畫卷、信件,後來都因印尼排華、封閉華校、嚴令華社解散、華文報章停刊;政府鐵腕嚴禁華文的結果,友人「無奈將之焚毀灰燼」了!《印尼的笑聲和淚影》是1957-1959這兩年所能收集到的作品合集。題材多樣化,有對印尼景物的描繪和歌頌,如《美麗的印尼》、《給詩之島:峇厘》、《紅綠閃閃的顏色湖》、《躍動著的火山》等;也有華僑移民辛酸史詩的控訴--《雅加達的血與火》;及《赤道地帶的逆流》,寫出1959年末,中印友好關係突然逆轉,印尼政府排華,華僑無奈地乘搭「接僑船」,傷心地離開印尼回到祖國的這一段史實。
本土意識提高,效忠印尼
1955年,隨著中印兩國簽訂了有關國籍的協議,許多居住在印尼的華人身份也因之而改變。儘管中國情結濃得化不開,大部份的華人經已認清這裏不僅是居住國,也將是效忠的對象,華人已經和這塊朝夕相處的土地分不開。因此,這之後的印華文學創作,已經比較能著眼于印尼社會和普羅大眾的生活,而不再一味地以遙遠的中國為袓國,處處歌頌新中國。隨著本土意識的建立,與此而來的是對這個居住國的熱愛與關懷。印華作家的反映華印兩族人民和諧共處,攜手建設新印尼,更突顯了愛國主義的滋長。
我在七十年代初,曾在新加坡《島嶼季刊》上以《印尼華裔的詩歌》為題,介紹了我那時旅居雅加達,晨早閱讀《印尼日報》上一些華文詩歌作品的感想。當時,全面禁錮華文讀物令我無從在市面上找到任何印華作家的創作集。儘管閱讀面是非常狹窄的,《印尼日報》卻讓我窺見印華詩人本土意識和忠於印尼的那份感情,發現有頗多作品已經認同印尼是生活的家園、華裔的祖國。
我引述了署名無名習作的《假如我是》:
假如我是一雙海燕,
將不顧海洋的巨浪,路途的遙遠,
不怕暴風狂雨的猛襲,
朝著金光閃閃的方向----民族英雄塔,
飛過那無邊無際的太平洋,
回到離別已久的母親懷抱,
我的祖國----可愛的印尼,
訴說浪子久別的無限思情懷念,
永不再分離!
假如我是一隻雄鷹,
我將從斯美魯山----我的親愛故鄉,
飛遍印尼的廣闊領域;
從沙橫到馬佬寄,從南方到北方,
在祖國海闊晴朗的天空,
用我一雙強有力的金色翅膀,
堅決保衛祖國的自由大地;
維護人民的安居樂業與無窮財富,
雄視著五大洲與七大洋,
誓與強大的祖國共存亡!
作者的文字簡樸無奇,也談不上什麼技巧,只是平鋪直敘,將自己比喻成海燕,不畏狂風巨浪,一心一意要飛回到祖國----印尼的懷抱裏。作者把印尼視為效忠的物件,把印尼當作自己的祖國,昭然可見。不同于移民的老一輩,在印尼國土上成長的華裔新一代,他們生於斯、長於斯,已把印尼當作自己的國家。
這種轉變,實則也有其自然的規律。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印尼擺脫殖民地枷鎖,建立一個名副其實,屬於全印尼人民、不分種族的獨立國家的理想,曾經讓許多人讚賞。印尼建國之父蘇卡諾在1945年6月1日提出的「班察西拉」( Pantjasil), 即建國五大原則,其中一點是:建立團結統一的印尼。蘇卡諾就曾慷慨激昂地指出,印尼民族應該是包括印尼所有的各族人種,是一個整體,一個民族。他也指出,不僅要建立獨立自主的印尼,同時還要顧全各族共和的目標。
兩位已故詩人柔密歐‧鄭和馮世才,雖然在世時都未能看到華文重現曙光,對這個華文禁錮的絕域,柔密歐‧鄭在《躍起》的《後記》裏寫出「生活在椰殼底下,其狹窄或瘠跼自不待言」;馮世才也在作品中透露出他的無奈,但他們都熱愛這片土地,兩人都寫了好多篇呤詠母親大地的詩歌創作。例如柔密歐‧鄭的《牧歌短笛》,寫北加浪岸、三寶瓏、聖石洞、日惹、梭羅河底戀歌、佛羅浮屠、佛嵐漫藍等七個風景勝地,無不顯現詩人的那一份熱愛土地和國家的赤子情懷。他還有一首《馬車》,把日惹小鎮的交通工具描繪得活靈活現:
日惹的古道
五色七香的馬車
搖盪著
碧野朝暉的酣暢
當此風盡慰語如畫
開豁的胸懷便拓宕無比
跨越過多少路隘林森
踢碎過多少積石流沙
魄氣激動
於一山飛峙
依然腳腰輕穩
登高舒嘯
與激迅的怒濤共鳴
在柔密歐‧鄭的筆下,日惹的馬車顯然沒有中國近代詩人藏克家那首膾炙人口的《老馬》的飽受生活煎熬。而這和爪哇族的樂天個性是息息相關的。柔密歐‧鄭三言兩語,便勾劃出一幅美麗而又樸素的生活圖景,是一幅爪哇現實水彩畫!
馮世才的詩歌創作題材多樣化,什麼事物都可以入詩,這一點也和柔密歐‧鄭相似。而馮世才收集在《秋實》和《遙寄》詩集裏的作品,那些描繪地方風采的風情畫,卻也都寫得十分傳神。例如《還是雅加達好》:
在動身之前
我的心飛到遠方
嚮往那異地美麗風光
嚮往異國情調
在異鄉
我想念雅加達
我習慣它的熱
原諒它的髒
交通阻塞 頑皮的高中生
生活尖銳的輪子
棕色的驃悍
我適應雅加達
很難想像
那些久別思念雅加達的人
陳冬龍在促進印華兩種語文的互譯與交流工作做出了不少的貢獻。但他同時也酷愛創作新詩。在《追尋心靈的選擇》雙語詩集裏,他的《我有一個夢》是千千萬萬人的夢:
我有一個夢
也該是你的夢吧……
我們是兄弟姐妺
我們應和平共處
同一個太陽
照耀著我們
同一方水土
養育了我們
這首詩寫於2001年,印尼剛擺脫經濟困境,展翅欲高飛之時,呼籲「我們是兄弟姐妺/我們應和平共處」在當時是正確,也是萬心所向的!由於享受相同的陽光,喝著一樣的水,陳冬龍不禁要問:我有一個夢/也該是你的夢吧……
顧長福是本文我所認識的詩人中交遊最短的一位。但他對新詩創作的狂熱,卻又是最令我讚歎的。短短三年裏,他把心血結晶濃縮成《顧長福詩集1》與《顧長福詩集2》。臺灣詩評家落蒂指出顧長福的詩,「幾乎都是人生體悟深刻的作品。」我想,顧長福在創作這些作品時,年過半白,人生閱歷豐富;而他對古詩詞的偏愛,詩句更趨於簡練,讓他的作品有了與眾不同的風采。
《顧長福詩集1》裏,《英雄塔》敘述了泗水這座巍峨壯觀,紀念烈士的英雄塔,是印尼人民為了祖國領土完整,只憑竹槍矛杆抗敵壯烈犧牲的英勇事蹟。另一首《光輝前程》,則是各族群挺身保衛泗水城,抗日抗荷爭主權的一部濺血戰爭史。這些詩,儘管顧長福寫得不多,但詩人對這片土地的關愛,卻是毋庸置疑的。老一輩詩人本土意識在心中自然的紮根與成長,讓印華詩歌更具生命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