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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發布日期:
作者: 蔡璞。
點閱率:694

引子
  這場溫莎颱風掠過臺灣東北角,摧枯拉朽,把上山蔥鬱的樹木吹得一片狼籍。豪雨過後,河水眼看暴漲起來。河床原有兩片乾涸的沙洲,如今已被河水淹沒。太陽像一隻慵懶的蠶,躲在濛茫幽邃的雲層中蠕動。山風順河而下,吹在人身上比刀子還鋒利,比冰碴還寒冷。河畔的塑膠棚內的小店,有兩位情侶在喝龍眼湯,含情脈脈,情話綿綿,如杯中龍眼湯一樣的熱、一樣的甜。
  老趙坐在屋角包芹菜牛肉餡水餃。別看他年近半百,身體卻挺硬朗。深秋季節,他著短袖汗衫、熱褲,塑膠拖鞋。老趙在此開設小吃店,出售滷肉飯、麵條、滷蛋、冰水、酸梅湯、楊桃汁和龍眼湯。由於他包的水餃,粒大、皮薄、餡香,不僅北方人愛吃,連原住民也讚不絕口,假日,不少人遠從新店、景美、中和、板橋等地而來,專門吃老趙的芹菜牛肉餡水餃,臨走,不少人還特地帶回去數包冰凍水餃,餽贈親友。
  青年情侶走後,老趙洗淨了杯子,燃上一支香菸,朝著蜿蜒曲折的沿山公路眺望。有一路專跑石碇、坪林線的公車,每隔一刻鐘抵達龍門站。住在龍門街十多戶居民,大抵是搭乘這線公車去臺北市區。林佩美就在龍門站對面擺攤,出售香菸、檳榔、水果等物品維生。那時阿美春華正茂,相貌宛如歌仔戲演員葉青,來往北宜公路上的司機、工人、企業家和阿兵哥像蒼蠅叮肉般追求她。後來,阿美終於愛上了一個青年林業員,當阿美正準備和男女結婚時,卻發現對方是有婦之夫。阿美外表溫柔可親,但是性格卻像《紅樓夢》中的尤三姐,她在月黑風高的晚上,趁颱風過後溪水暴漲,投河自殺,幸虧老趙及時發現,將她救上岸來,嘔盡腹內吞進去的河水,老趙為她倒了一杯熱騰騰的龍眼湯讓她喝下,然後蓋上棉被,阿美一直睡到翌日中午方纔醒轉過來。
  阿美睜開眼睛,發現老趙從外面端著一碗稀粥,放在床前茶几上。她並不感覺饑餓,腹內尚隱隱脹痛。老趙輕聲細語說:阿美委屈妳了。昨天夜裡下小雨,攔不到計程車,我沒辦法送妳去醫院。等妳起來洗一把臉,吃點東西,我帶妳去新店耕莘醫院,行唄?
  過去,他們兩人從來沒講過話。而且也很少碰面。阿美祇知道三年前,這個老兵從陸軍退伍,來到龍門街,以七千五百圓買下這間破舊磚瓦房。面積約莫十五坪,前頭是廚房、客廳,後面濱臨公路,是臥房。呈呂字形。老趙是農民出身,他以自力更生的開拓精神,首先在房前開墾一塊菜園,種些蔥、蒜、芹菜、豆角、辣椒,然後鋪砌了一片水泥地,搭上塑膠涼棚,購置了一些桌椅,從此便開了小吃店。老趙開小吃店,雖然對於阿美的生意沒有影響,但是她對於這個老芋仔卻沒有好感。老趙也有些畏懼她,認為漂亮的女孩人人愛,若是萬一有人誤會於他,把他視作情敵,趁黑燈瞎火時辰把他揍得鼻青眼腫,那豈不是瞎子打了賣碗的─打了白打?
  雨過天晴,又逢週末,從臺北來南勢溪游泳、釣魚、烤肉的青年特多。老趙在外面招顧生意忙得團團轉。他恨不得這些顧客趕快滾蛋,好讓他鎖上房門,帶阿美去醫院看病。但是人潮一波接一波,滷蛋、酸梅湯、楊桃汁……男孩喊、女孩叫,頓時亂成沒王的蜂窩。這時,阿美竟然披著老趙的破裌克,穿著熱褲,走出來幫助照顧生意。老趙心中直犯嘀咕,若是被龍門街上的鄰居發現阿美,這可怎麼解釋誤會呢?
  有關阿美投河自盡被救的事,以及她愛上老趙的事,祇有夜空的星星、溪水中的魚蝦知道。起初,老趙對這件婚事猶豫不決,他總認為自己行伍出身,在陸軍幹了十九年士兵,直到四十歲纔升到士官長。在「鐵打的營盤流水兵」的傳統下,如果沒進過軍校,即使諸葛亮也祇能當上文書士;如果劉備批示重用,人事處的榆木疙瘩科員最高也不過給諸葛亮簽請派任同少尉文書員。這是趙鐵元在四十五歲依額退伍歡送茶會上發表的感言,也是牢騷話。這位身高一米八的山東漢子,平日沈默寡言,忠誠愛國,從來沒見過他掉過一滴眼淚。可是在那次歡送茶會上,他面對著兄長般地連長、副連長、排長、班長和包括炊事兵在內的全連官兵講話、發牢騷,熱淚盈眶,哽咽如同微笑一樣。
  套句臺灣最新流行話,男女愛情發展如同「來電」,從阿美結識老趙後,即對他產生難以割捨的感情。那天,阿美嬌瞋地說:你救了我,等於害了我。我問你,我那一點配不上你?
  我不是妳的好對象。阿美,我要哄騙妳,我不得好死。妳纔二十五歲,我已經四十七啦!咱倆結婚,人家豈不笑我老牛吃嫩草嗎?老趙吸了一口菸,紅著臉說:我不是一個好人,真的,我實話實說……
  你不是好人,那你是甚麼?
  我是狼,色狼。軍中特約茶室的妓女說的。
  阿美噗哧笑了!
  我的飯量特大,十五歲當兵,一頓能吃十二碗糙米飯。連長怕我吃不飽,指定鍋巴留給我吃。因此,炊事班都罵我、恨我,說我是餓死鬼投胎轉世。連長喜歡我、可憐我,給我取了個綽號老虎。
  你現在能吃多少?
  我不愛吃米飯。就拿咱賣的魯肉飯來說,現在一頓飯還能吃七、八碗。
  阿美笑了。笑得直擦眼淚。
  水餃能吃多少?不准吹牛,說老實話。
  豬肉韭菜餡的吃一百二,牛肉芹菜餡的吃一百二。阿美呵!妳提這個問題多沒意思?那一把壺不開妳提那一把壺。
  我認為飯量大沒甚麼丟人,這又不是做壞事。阿美激情地說:你吃得多,我會賺錢養你。她低下了頭,撫摸著柔軟的小腹,羞怯地說:等孩子出世,長大成人,他也忘不了救命的恩情。
  老趙聽了這番話,顫巍巍地站起來,轉過身去,從桌上抽出兩張紙巾擦拭眼淚,等他轉回身子,阿美已經走遠了……
1
  龍門街宛如一條蚯蚓,依偎在彎曲的南勢溪畔。從臺北駛往宜蘭的公路局客運,駛過龍門街,卻沒給它帶來繁榮的景象。街道兩旁的商店,生意清淡,幾乎瞧不到人影。但是在擁有三十多戶的龍門街,卻有一百二十多個愛傳播是非的嘴巴。他們喜愛談論鄰居的祕事,那家的男人在臺北吃花酒,那家的姑娘在河邊跟男人摟脖子親嘴,雞毛蒜皮、狗皮倒灶的小事,人們添油加醋,像黃昏的霧從山林背後籠罩過來……
  有關趙鐵元和林佩美的祕事,曾經在龍門街廣泛地傳播著。如果後世的歷史學者為龍門街寫街史,老趙這個老芋仔的事蹟,佔有重要的一頁……
  當年阿美嫁給趙鐵元,龍門街上的男人搖頭、女人撇嘴。這麼年輕、健美、標緻的少女,為何嫁給一個窮困潦倒的老芋仔?是為了啥?這一對夫婦,在他們的心目中是不相稱的。好似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有人說:他倆是不會長久的。
  有人插話:我敢打賭,不到三年,兩人一定離婚。
  那是一個月黑風高夜,飄著陰冷的雨絲。一個機車行修理工人下山,路過老趙的屋後,聽得有女人的啜泣聲。那人感到訝異,老趙娶了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還不知足,竟然欺侮她,讓阿美在夜晚哭泣……青年工人不服氣,嘴裡咕嚕:幹!他俯身貼在封閉的後窗凝聽,確實清晰地聽見是阿美的哭泣聲、呻吟聲、歎氣聲,忽高忽低,忽斷忽續……他轉身向山下奔去,他想去兩里外的派出所報案,控告這人欺壓女子的老芋仔。他邊走邊罵:山東人最壞,出了江青、張春橋,還有趙鐵元……
  那夜,幸虧機車修理工人沒去派出所報案,否則可鬧出天大的笑話。不少好事之徒聽了這則新聞,時常三五相約趁月色朦朧的夜晚到老趙屋後「聽房」。男人聽罷,講給女人聽,女人臉紅心跳。從此,龍門街民對老趙和阿美的婚姻前途,轉變了另一種的預測與評論:
  這個老芋仔一定吃了龍虎威武丸,要不然為甚麼這樣厲害?像撞球比賽的天王巨星,一桿兒捅到天亮?
  也有人說:阿美真可憐呀!嫁給這個老色狼,那跟在妓院當妓女有啥兩樣?這樣搞下去,阿美到了四十歲就會成了老太婆!
  弱者,妳的名字是女人。莎士比亞這句話彷彿是說給阿美聽的。阿美躍在龍門街上,不少人都以憐憫、同情的眼光瞅望她。阿美肚皮膨脹,臉色紅潤,腳踝路顯浮腫,不過走起路來仍是精神抖擻,像一個女兵一樣。祇要阿美停住腳步,女人們便圍攏過來。有人詢問她的預產期是何月何日?還有人望過她的氣色之後,預測肚子中胎兒是女孩,阿美聽了並不高興,祇是謙卑地笑。臨走,一個厚嘴唇的中年婦人,俯在她身旁低聲叮囑:阿美呀!晚上跟妳老公分床睡吧!別吃魚蝦了,妳老公應該吃素了……為了孩子,也得節制一些……哈哈!
  阿美羞紅了臉,趕緊朝溪岸走。
  當初,從林佩美發覺自己懷孕,而那住在太平山做巡視員的男友,堅持讓她墮胎,阿美的心已碎,趁颱風過後溪水暴漲之際,投河自盡。誰料想得到她卻在深夜被趙鐵元救了起來。阿美埋怨他、感激他、敬重他、同情他。他們猶如長在一根青藤上的瓜,是苦瓜。阿美想照顧他,幫他洗衣、煮飯,讓他安度晚年。阿美把老趙看成朋友、伴侶、丈夫、父親和救命恩人;阿美對老趙的感情,甜酸苦辣鹹,五味雜陳,但總的來說,阿美是喜歡他、捨不得離開他的。
  時間如同南勢溪的河水,悠悠地淌流而去。阿美從此做了老趙小店的店員,朝夕相聚,日久生情,阿美竟然忘卻了肚子裡的那塊肉。一日,阿美提起這樁大事:老趙,明天我不來了,我有事情。
  啥事?
  咳,我不告訴你。這是我們女人的事。
  妳去太平山,找那個姓賴的?
  呸!阿美轉換了嚴肅的態度。我去新店婦產科診所,看能不能把孩子拿掉?
  不行!老趙變成趙士官長,向阿美下達命令:墮胎是違法的行為。
  違個鬼的法?我討厭這個孽種,我想怎麼辦就怎麼辦,臺北縣長也管不了!阿美激動地說。
  看到阿美如此堅決,老趙祇得閉上了嘴。他原想安慰阿美,讓孩子平安降生,他會像親生的骨肉愛護孩子,省吃儉用,把孩子培植成一個有用的人材。可是,老趙轉念一想:我是老幾呀?憑甚麼身分向人家說這種話?
  那晚,阿美收工返家時,老趙從廚房追了出來,從袋內掏出一疊鈔票,說:妳收下,付墮胎費。不過,我誠懇地勸妳,阿美!妳肚子的胎兒是我救活的,我捨不得拿掉他。算我求求妳,行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妳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妳會懊悔一輩子!
  阿美木然站立不動,眼眶飽噙熱淚。
  妳走吧!老趙把鈔票塞在她手中。轉頭返回廚房。那晚,老趙輾轉床側,難以入夢。他喜歡阿美,疼惜阿美,阿美那一雙永靈的眸子,就像南勢溪清澈見底的河水,永遠蕩漾在他的眼前。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去溪畔吸菸、散步,聽得急湍的河水中發出激濺的水花,偶爾傳來低沈的哀嚎聲音。趙鐵元脫下裌克,縱身躍進湍流,把那個淹得半死的女人抱上了岸。老趙把水淋淋的、半裸而性感的阿美放在床上,熄了燈,老趙摸黑脫去她那被河水泡濕的洋衫和短褲,再用乾毛巾將她的頭髮、面孔、四肢,以及腹部擦乾,為她換上自己的T恤、熱褲,然後把那床放在櫃內的薄棉被,蓋在她的身上。那夜,老趙披著破舊的軍毯,睡在屋角的沙發上。阿美醒來,看到這幅畫面,不禁潸然淚下……不過,老趙卻一直不知道。
  老趙午夜醒來,想去撒尿。忽然想起阿美明天去新店墮胎的事,心噗噗直跳。他設想這個性情剛烈的女人,若是想不開,再去投河咋辦?……趙鐵元趕緊撥開房門,走了出去。
  月色朦朧,河畔的塑膠黃色小椅上,坐著一個女人。定睛看時,原來是阿美的背影。老趙故意咳嗽了兩聲,阿美依舊穩坐不動。他趿拉著拖鞋,走近了她,纔發覺阿美在低聲哭泣。
  到屋裡坐,阿美,外面露水多,小心著涼!
  老趙拽著阿美的手,走進小店。
  阿美為啥深夜坐在河畔啜泣,原來她左思右想,活著沒啥意思,不如投河自盡,自我了斷。墮胎確是一件冒險的事。憑她的經驗,過去她的表收懷孕近九週,進婦產科醫院墮胎,不幸引起子宮出血致死。前天阿美曾去醫院檢查,醫生說胎兒已經成形,懷孕已超過八週,墮胎有些危險。不過,後來醫生叮囑阿美:回家去,跟妳老公商量一下,若是你們堅持拿掉胎兒,必須請妳先生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纔行。
  為啥非要拿掉呢?老趙坐在燈前吸菸,茫漠不解地說。
  不拿掉怎麼行?我肚子裡有孩子,誰會娶我?
  我,我!老趙舉起右臂,大聲說。
  阿美噗哧一笑,鼻涕淌了出來。趕緊用紙巾揩拭。
  我年紀大,也沒啥積蓄,我真是配不上妳。阿美!妳放心,我趙鐵元不是壞人,我會全心全意愛妳跟咱們的孩子。妳放一百個心吧!
  阿美抬起頭來,朝他瞅望。連忙點頭說:我知道。
  老趙笑得閤不攏嘴,卻把心事無意間抖露出來。他計畫把臥房翻新,鋪上地板。然後選一個黃道吉日結婚。在龍門街涼棚辦桌請帖。老趙問她:妳同意麼?
  阿美尋思半晌,苦笑搖頭。她首先反對翻修臥房,因為拖到耶誕節,她的腹部已經膨脹,怎麼好意思結婚?阿美認為結婚不必辦桌請客,一則過分招搖,而且也浪費精神和金錢。依她的意見,兩人到臺北地方法院公證結婚。至於翻修房子,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行。老趙舉雙手贊成。他說:明天下午,咱們去臺北地方法院登記結婚。他走上前,伸出健壯有力的胳臂,把起阿美,慢慢地走進臥房……那夜,阿美宛如脫胎換骨改變了另一個女人,她嚐著了人間甜蜜的果漿。對於過去她所經歷的苦難與痛楚的夢魘,一切皆隨風而逝。如今,她纔真正咀嚼到幸福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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