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飄零的蒲公英13》回家─盧天寶﹑廖有春
那間理髮店位在陡坡,又有個急轉彎,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看得出生意很清淡。店門是木框鑲玻璃質材,往兩旁拉開的那種。屋前牆角雜七雜八堆放了鐵桶、粉袋、舊冰箱、桌椅等家具。很淩亂,使整座房子面目更加頹敗而模糊。
從屋子裹出來兩個人,一胖一廋,相同的是容貌同樣漫漶不清,緘默地朝馬路兩邊張望,又相繼回到屋裹。
屋角緊豎了座鐵皮招牌,兩個斗大紅字:「理髮」,我理直氣壯踏進門,帶著稍許諂媚口氣地說:「剪頭髮。」胖個子不知道進去另外一個小房間裏做什麼,一頭粗髮像豬鬃的廋個子是老板,為我披上圍裙和毛巾。
「剪什麼髮型?」他望著我膨鬆得像雞窩的髮型,微皺起眉頭問。
我回答了他的詢問。突然間,透過窗戶,我眼角瞄到胖個子身影出現在屋後,嘴裹「軸、軸」地喊著。
「他在餵雞呀?」我問。
老板手沒閒著,卻詫異地反問我一句:「咦,你怎麼知道他在餵雞?」
「我們金門人餵雞,習慣就是這樣喊軸,軸、軸的。」我從鏡子裹瞥了他一眼,他那雙眼睛跟他的年齡很不相配,晶亮,滾圓,突出,不由叫人聯想起一種叫「洛島黃」的雞。
「我們家鄉也是這樣叫。」他的嗓音低穩蒼老,又跟他的眼睛很不搭調。
「你們老家哪裹?」
「河南省安陽。」他的語氣微微透露出一份矜傲。
也難怪。安陽這個地方,或許不及省境內其他幾個名城,譬如洛陽、開封,鄭州那麼聲名顯赫,其實,它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更為淵遠流長。安陽是般商盤庚以來國都的所在地。許多在那裹出土的文物遺跡,如甲骨文,銅陶器上,王室墳墓中的陪葬品,都證實了這裹曾經輝煌明燦過。
「你貴姓?」
「盧。」
後來我又問出他的名字。他叫盧天寶。他手上的剪刀麻利地在髮端「喀嚓,喀嚓」修剪著,動作和聲響都有點誇張的味道。髮末成團成團落下,很快的,我的頭型小了一圈。
「別剪太短喔。」我提醒他。
「太短就告訴我。」他說。
「你在這裹開店開多久了?」
他用手扶正我的頭,繼續剪:「二十幾年囉!」
店裡擺了兩張座椅,因此我問:「一個人剪?還是兩個人剪?」
「生意不好,大多只有我剪。」
這時候,忽然闖進一個腿一瘸一瘸的老阿伯,操台語,一進門,衝著屋主就是頓臭罵。聽清楚了,原來是不滿理髮店養的雞,吃掉了他們田裡的菜苗。
「對不起,對不起哦!」盧天寶不停擺著笑臉道歉,好不容易打消了對方怒氣,把他送出門外。
盧天寶苦笑著說:「其實,吃他的菜的,是過去那家的雞。」
這話只講一半,我忍不住問了句:「那你怎麼不跟他講清楚?」
「唉!」盧天寶笑著歎了口氣,不回答。直到稍後,他的同伴,另外一位叫廖有春的老兵,癲癇發作昏倒,我幫忙照顧,鬆懈了他的心防吧?他這才回頭說起緣由。原來,住在下坡,也算是鄰居的這位在地阿伯,時常到理髮店來發飆。歐陽有春的雞的確越界,吃過他們家的菜苗。但這只是藉口,真正的原因是,這位阿伯早年受過外省人的氣,現在便把氣發在歐陽有春、盧天寶這兩名外省籍老兵身上。
「聽說他的腳就是三十八年,被剛到台灣的軍人給打瘸的。」盧天寶幫我修臉,細銳的刀鋒輕吟過皮膚,這種功夫現在一般的理髮師恐怕很少見了:「哎,想當初,我們剛到台灣來,的確也是趾高氣昂的,瞧不起本地人,我們是統治者,有權力,有文化,是中原來的,台灣只是個小海島,又受過日本鬼子統治。野蠻,土氣,沒有文化,應該受我們管理統治才對。他們是受了我們不少氣,現在反過來,我們受他們的氣,這也是應該的。現在是台灣人的天下囉。」
我安慰他,說他鄰居這位阿伯只是個案,一般人應該不致有誰給誰氣受的心結。盧天寶聽了,只是笑笑,沒再說什麼。
盧天寶的同伴廖有春,老家在江西瑞金郊外某個小村莊,盧天寶曾聽他提過自己家鄉的村落名,只是太久了,忘了。而廖有春有失憶症和癲癇,現在問不出某些細節。盧天寶在河南投效國軍第七十六軍,隨部隊一路南下,經過江西省瑞金縣境時,連隊有兩名擔任炊事的士兵半夜脫逃,連長為填補空缺,排長帶領盧天寶兩人外出抓伕,廖有春那時候正趕著七八頭羊,從山上回家,不由分說,就被連人帶羊抓進了部隊,再也沒有回家。
「他會不會怪你把他給抓到部隊?」
「不會。」盧天寶說。
「不會?」我懷疑地再問。
「那年頭抓伕、抓兵是很平常的事。抓人的人,他可能也是被抓來的,見多了,怨誰?」盧天寶輕描淡寫地說。只是盧天寶看似平靜淡漠的語調裹,或竟隱埋著深沉的劇痛。在這個時代的巨變及荒誕裹,潛意識刻意的拋忘及自遣,或竟是受創害者唯一的自保之道。
「他怎麼會跟你住在一起?」
「部隊在民國四十年從舟山島沈家門調防到金門下堡,再調到台灣來,建制被打散,兵員分發到各連隊,很湊巧的,我們又分發到同一個單位。四十五年,我們一起退下來,到嘉義、台南、雲林、布袋幾個地方住過。什麼工作都幹過,推過水肥車,沿街收水肥,舀大便,種過甘蔗、香菇。民國五十七、八年,有人邀我們到梨山種水果和高冷蔬菜,一直待到民國六十七年,才下山,存了筆錢,才在這裡合買了這棟房子─。」
我禁不住心中的好奇,插嘴問:「有了自己的房子,沒想到娶老婆呀?」
盧天寶搖頭,輕笑著。隔半晌,他說:「廖有春他娶過老婆。在布袋,有段時間,他搬出去,和一個在港口搬運魚貨的女人住。那女的我也見過,右邊臉頰有一大片黑色胎記,臉一邊白一邊黑,那叫陰陽臉是不是?人長得醜,不過很溫馴,手腳又勤快,可惜還來不及為廖有春生下一男半女就死了。有天早上,她在卸貨,被吊車上的魚貨從頭上砸下來,吐出一灘血,當場死了。廖有春又搬回來跟我一起住,之前他們住的房子是租的。」
這些關於廖有春的事情,是在廖有春癲癇發作,我幫忙扶他進房裡躺下,盧天寶才告訴我的。五六分鐘後廖有春就清醒過來,若無其事又到屋後忙什麼去了。之前,瘸著腿的老阿伯怒氣沖沖罵完後出去,隔半晌,屋後突然傳來一記悶響,盧天寶丟下髮剪往外跑,我嚇了跳,趕緊跟了過去。只見廖有春兩眼翻白、上弔,頭往後仰,歪斜一邊,不停抽搐著。「幫我個忙,把他抱進去。」盧天寶說。救人要緊,我來不及問什麼,把他抱進房間,起先我還在想,這麼胖我抱得動?沒想到真抱在手裡卻輕飄飄的,我暗地裡有點吃驚。
廖有春平躺在床上,一會兒,若無其事起身。盧天寶告訴他剛才是怎麼回事,廖有春「喔」了一句,自己倒開水,服藥,然後又躺回床上,十來分鐘後,來到客廳,也就是理髮廳,坐在一旁沙發椅上休息著。
「剛剛○○○(名字聽不清楚)來幹嘛?」廖有春問。「嗯,沒事。」盧天寶含糊地答。
再一會兒,頭剪好了,盧天寶解開披在我身上的圍巾,還幫我撢掉脖子上的髮末。
「多少錢?」我問。
「兩百塊。」盧天寶說。
我從一疊鈔票中抽出一張一千元整鈔,遞給他,盧天寶哈腰,小心翼翼接過,攤開,一手捏住,另一手指尖來回摩挲著。
「一千塊,沒錯。」廖有春後旁說。
我以為他們在鑑定鈔票真假,笑著說:「放心,不是假鈔啦。」
盧天寶笑笑,沒說什麼,他從口袋摸出疊百元鈔,數了數,找還我八百塊,這才說了句讓我嚇了好一大跳的話。「我眼睛看不見。」他慢吞吞地說。
我以為他在開玩笑,端詳他的兩眼,發覺他眼珠子果真沒有神采,就是跟明眼人不大一樣。我真不敢相信剛剛幫我剪頭髮的人是個瞎眼人。
「現在才告訴你是為你好。」盧天寶的笑容透露著得意:「要是一進來就告訴你,你還敢讓我剪嗎?」
我想起剛才他用剃刀幫我修面,不禁苦笑。盧天寶說,從梨山到平地裡,他到一家鞋廠上班,做鞋模,擦膠。五六年後的某一天上午,他剛進工廠不久,突然發覺眼前怎麼一片灰白,手裡的鞋子越來越模糊,終於完全失去影像。當時,他以為自己在做夢,又以為天一下子變暗了。等弄清楚真相後,他差點哭了出來。
廖有春為了照顧好友又搬來和盧天寶同住。在部隊裹,廖有春是福利社裡的理髮兵,手藝很好,他說服盧天寶學理髮,花了半年多時間,反覆練習,克服心理障礙,盧天寶終於接下第一個客人。
「還好那個客人剪的是小平頭。」盧天寶掩不住得意神色地說:「我心裡頭怕得要命,一直告訴自己,不能怕,不能怕。我不能當廢人一個呀!」
「了不起。」我由衷讚歎。
「剪頭髮算什麼,他回大陸探親呢。」廖有春一旁插嘴說。
民國七十九年,盧天寶決定回大陸探親,看看睽違了四十多年的老家到底怎麼了。
「看看」?我心裡打著疑問。
「沒錯。」盧天寶說:「老廖就是我的眼睛。」
那年返鄉,是冬天,到達安陽車站時,天空飄著霜,兩人搭輛黃包車,說好先回盧天寶的家。黃包車的車窗壞掉了,搖不上來,一路上,霜雪刮進來,躦進脖子裡,盧天寶說,奇怪的,他半點也不覺得冷,反倒覺得澆進去開水般滾燙。沿路,他一直問窗外的景緻,廖有春不停告訴他自己看見什麼了,眼前的景物怎麼樣。直到進城時,藉著廖有春的眼睛,盧天寶「看見」了老家牆堵外的那棵白楊樹,卻忽然不禁全身哆嗦著。
「離家那年,這棵樹就是那樣高高站在那裹看著我。看見這棵樹,好像見到親人,這時候我才有真的回到家,踏實的感覺,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盧天寶語調略顯激動地說。隨著狗叫聲,一大群家人接著跑出屋外迎接。盧天寶寫信回來過,只是沒有告訴他們就在今天。透過廖有春的眼睛,盧天寶一一盯著每一個久別了四十年的家人。盧天寶的父親早已去世,母親有脊椎方面的毛病,不良於行,連人帶椅給抬到大廳上來。廖有春閉嘴,說不出半句話。盧天寶顫抖著手,用指尖當眼睛,摸索著,凝視著母親的臉和身子。相對的,母親也在摸他,看他,想問兒子為什麼會變成個瞎子。也許是太激動的緣故,嘴巴只是咿咿啞啞語不成音。最後,盧天寶抱住母親,像個委屈的小孩那樣痛哭失聲。
盧天寶沒有帶錢或什麼東西回去,他在自家廳堂,幫族人剪頭,足足剪了三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