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飄零的蒲公英15》土和草──鍾紹清
在國軍八一三醫院偶然的機會中認識了鍾紹清,並從其口述中又閱讀了一位民國老兵的歷史文本。
鍾紹清的履歷,較諸其他許多近代離亂人,毋寧還是「平凡」,無大波瀾的,但他以一介莽夫,卻能夠道出那個譬喻,讓人不由要慨嘆廣大的中國的黃土地正是一具文化的烘爐,只是,智慧的結晶代價未免太高了,是多少苦楚辛酸的血淚換得的。鍾紹清的譬喻是,女人是土地,我們〈老兵〉是野草,我們不往那裡靠,要往哪裡靠?
到醫院照顧因關節炎入院的母親,病房外走廊,一個探病的訪客取出煙來抽,被鍾紹清喝斥,兩人吵了起來,我見義勇為,加入鍾紹清這一邊陣營,那人才悻悻然罵了幾句三字經離去。我們就這樣聊起來,原來他在這裡治療肺氣腫,已經住院好一陣子。他是南人北相,魁梧,粗嗓門,耿直,完全是付北方漢子的典型。母親住院的那幾天,常在病房走廊碰見鍾紹清。耿直的人有真性情,一旦當作自己人,便坦誠相見,知無不言。
鍾紹清是江西省人,民國十年出生於江西尋鄔縣南門街鐘屋角,祖父、父親四代都業商,開設鹽行,家境算小康。不過,尋鄔縣是一個窮縣,四周群山圍繞,幾乎與外界隔絕,這樣的地方是世外桃源也好,說是窮縣僻壤也行。總之,鄉人生活一般都很困苦。窮地是革命的溫床,毛澤東當年就是在這裡起事的。
鍾紹清十九歲成婚,生一女兒。二十三歲那年,也就是民國三十八年七月,他讀完私塾,繼續讀初中,有一天放學途中,被下鄉抓壯丁的國軍胡璉部隊給抓了。日後他才知道,自己被抓進來的部隊是十九軍十八師五十二團第二營第五連。
「你還記得這麼清楚?」
「一輩子也忘不了。」鍾紹清斬釘截鐵地說:「那時後兵荒馬亂啊,到處都是部隊。家裡一看見我沒回去,一定急得到處打聽消息。我起碼要弄清楚自己給抓的是那個單位,說不定可以託誰回去通風報信。」
鍾紹清的希望落空了,他萬萬沒料到,隔天一大早,部隊就開拔了,他想起父母,女兒,和結婚才三年多的妻子,不禁偷偷哭了。部隊一踏進廣東,立刻在一個夜裡和林彪的野戰軍遭遇上。
那一仗,鍾紹清和一群同時被抓來的壯丁都沒參加,一來他們都還來不及訓練,二來惟恐他們乘機逃跑,所以開戰時都把他們用繩子綁起來。
兩個月後,部隊移防到汕頭據守。
民國三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下午,部隊轉進金門,駐紮在小徑村旁的山上,那天午夜,共軍強襲金門,爆發了古寧頭的大戰,從晚上十二點一直打到天亮,守在第一線的青年軍傷亡最慘,有幾個連十死九傷,幾乎都打光了。鍾紹清所屬的部隊喝過一碗稀飯後,從瓊林村開始反攻。沿途都是屍首,許多同伴一邊打,一邊哭。不過,第十八軍在後面挺進,他們也不敢退,只好拚命往前衝,一直進撲到古寧頭海邊的西一點紅,才由別的部隊接替。
部隊退到中堡村附近整頓休息。鍾紹清說,當時一連編制一百六十人,一營五個連,他們這團四個營大約只剩下兩個營,大夥邊掉眼淚邊吃飯,鍾紹清也一樣,腦海中不時偷空浮現出妻子的臉,心想,自己要是戰死了,她年紀輕輕就要守寡,太可憐了。
幸好,第二天這場戰爭就結束了,清理戰場時,沒飯吃就翻死人身上的米和乾糧,再不然,就去挖當地老百姓田裏的地瓜來充飢。
當兵期間,鍾紹清陸陸續續又參加了舟山、南日島、東山島等大大小小幾次戰役。身上的傷是在東山島那一仗被子彈打的。登陸艇衝上沙灘,艙門剛打開,一排機槍子彈迎面掃射過來,鍾紹清大腿左右兩側蹊部各中了一顆子彈。日後他又娶了一個太太,但始終未能生育。
民國五十年,鍾紹清經人介紹,和一位採蚵賣蚵的小姐結婚,七年後,他領養了一個男孩。民國六十六那年,以上士階級退伍。目前每個月可以領一萬四千元的退休俸。「太太跟你兒子呢?怎麼沒看見他們來?」我問。
「太太已經過世五、六年了。」鍾紹清用力搓揉著臉頰:「她跟我也吃了不少苦,剛退伍那幾年,退休俸很微薄,自己也沒有什麼謀生技巧,為了生活,殺雞,殺狗,殺豬,什麼工作都幹過。」兒子當完兵,也退伍了,目前沒有跟鍾紹清同住。
「小孩子長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鍾紹清淡淡地說,不想多作解釋:「我自己一個人住也很好哇。不過,那次,我生病,發高燒,整個人昏昏沉沉的,還好被鄰居過來看到了。才把我送醫院,那時候我心裡想,不行,要是死了都沒人知道。我就想,到養老院來住其實也不錯。起碼有伴,有人照顧你三餐生活起居。不過我有領退休俸,所以算自費,每個月要繳七千塊給院方。」
政府開放探親後,鍾紹清也立刻提出申請,趕回家鄉。在這之前,他曾經夢見過早年在大陸娶的妻子穿著白衣服現身,依習俗,這是人去世的預兆。果然,回到老家後,證實妻子早已病逝,母親也過世了,只剩下父親,女兒,和妹妹還在。父親好像非要見兒子一面才甘心走,鍾紹清返鄉後三個月,他父親就撒手西歸了。
鍾紹清說父母妻子都已去世,他並不想回老家定居。父親一直提醒他不要亂花錢,妹妹倒是一再提修房子──老家是一棟兩進式的古厝─修祠堂,修墳墓,一提到錢,心裡難免就有了芥蒂,親情就這樣淡了。
關於自己身世遭遇,鍾紹清講到這裡。隨後我們又聊到一些話題,譬如老兵在台灣的處境等等。鍾紹清憤慨地說,老兵在台灣社會裡,就好比蟑螂,沒有什麼大害,可是惹人嫌,只能躲在陰暗角落。
「選舉的時候,有些人罵外省人是中國豬,叫我們滾回去,我聽到這種話就要生氣,是又悲哀又生氣啊。中國豬?那我請問,你們的祖先不也是從大陸來的?你們不也是中國人嗎?我們都是中國人呀。只是先來後到的分別罷了。說誰住得久誰就是比較愛這個地方,這是什麼話?我們曾經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衛這個地方,我們不愛它嗎?我們用一生的青春來奉獻給這個地方,我們不愛它嗎?」
說到這裡,鍾紹清語帶哽咽:「我們要求的其實也不多,我們只求有尊嚴地活著,我們不是你們的負擔,不是你們的累贅呀!」
我一時無語,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他。當天的談話就在這份略顯尷尬的氛圍中結束。隔天,在原地碰面時,鍾紹清笑咪咪地告訴我,下午他要出院了,只等主治醫生過來。我們聊了些生活瑣事,這時,樓上下來了一位挽扶著太太的老榮民,鍾紹清和他打招呼。
「你認識他?」我問。
「認識。」鍾紹清說:「你看他旁邊那個像不像他女兒?才三十出頭哪,兩年多前才娶的。今年,我住院,也在這間醫院碰見他,那時候他陪太太來生產。他可疼太太哪。他太太大便不通,他二話不說,伸手便用手指頭去挖去掏。聽他講,足足掏了半個臉盒啊。」
從鍾紹清口中,又得知另外一位老兵的故事─同樣是讓人聽了不勝唏噓的故事。鍾紹清稱呼這名幫太太掏糞的老兵叫老呂。東北人,家鄉長年飢荒,他們家搬到長春,民國三十七年三月,共產黨部隊圍困長春,百姓只准進不准出,不久,城內開始挨餓,老呂一家老小八口死了七口,只剩下老呂靠控到牆角一罈大豆活了下來。那年他才十九歲。成了孤兒後的他只好投了軍,跟著國軍在華北一帶和解放軍作戰。到台灣來後,在五十九年退伍,領了四萬塊退伍金。在燒瓦窯過去的那條巷子裡,搭了間瓦房。靠收集附近工廠的紙箱撿破爛維生。
「身子硬朗得很哪,不然這麼老了,怎麼討這麼年輕的老婆?」鍾紹清語帶羡慕地說:「還生了個女兒呢。可惜,她也遺傳到媽媽的毛病,腦子不好,智力有問題,老呂最煩惱的是要防她跑出去,她分不清楚什麼東西可不可以吃,雞糞她撿起來就往嘴巴送。」
我尷尬陪笑著,吶吶無語以對。這似乎是這些高齡低階老兵的共同宿命,他們娶得到的,不是聾啞傷殘、智障,就是寡婦。話說回來,他們並不自怨自艾,相反的,能討得一房媳婦,他們泰半很感恩知足。扶持智障妻子下樓的老呂就是個例子。他那狀似冷漠其實溫柔的神情,其中包藏的情感,想來是讓人頗感心酸及心惻的。但他們卻不以為意,或者是,「活下去」這個更大的理由壓制,克服了一切現實的無奈及苦痛?
接著,不知怎麼,鍾紹清語鋒一轉,說起了那個精彩的譬喻:
「女人是土,我們是草,草不往土靠,要往什麼靠?就算是最瘦最貧瘠的泥土,對我們來講,都算是寶。所以有人講我們什麼下三濫的女人都要,只要有女人都好,這話太傷人了啊,講這話的人他是飽漢不知餓漢飢呀,他是古代有個皇帝叫人家『何不肉食糜?』也有人說,我們討這些一般社會上沒人要的女人,多委屈,多不值呀。這話也錯了,也太抬舉我們了,我們要錢,錢沒有,要命,爛命一條,要是說有什麼委屈,是跟我們的女人委屈,不是我們。委屈的是土地,不是長在上面的野草。」
鍾紹清井井有條作這些譬喻的時候,很難叫人相信他只是個讀到初中,半生戎馬的老兵。我很驚奇一個老兵對人生會具有這種智慧,這是多少苦澀的折磨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