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浪漫﹑古典到寫實─看徐志摩美學思想的傾向
「健康與尊嚴」的審美追求,是新月社1928年開始出版《新月》月刊,在〈創刊號〉上表示他們的態度時,兩個重要的主張:
「商業上有自由,不錯。思想上言論上更應得有充分的自由,不錯。但得在相當的條件下。最主要的兩個條件是:一、不妨害健康的原則,二、不折辱尊嚴的原則。」
新月社的主要作家,有徐志摩、聞一多、梁實秋、沈從文等。新月派是由前文所提及的文學研究社分出的文學派別。五四運動以來,新文化因為受到外來的學術思想影響,而走向科學的發展。於是,中國也有了寫實主義和浪漫主義作品和思想。這就形成了自然義寫實主義的「文學研究社」和浪漫主義的「創造社」,一「為人生而藝術」,另一則「為藝術而藝術」,兩種相互批評的對立局面,也因而有了寫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論辯。
1921年,文學研究會在北京中山公園內的來今雨軒正式成立大會。主張「為人生的文學」,提倡自然主義寫實主義的創作方法。因為,五四運動狂潮過後,現實的黑暗依舊。軍閥內鬨、官僚誤國的情形,動亂與不安的局勢依然一如往昔。因此,文學研究社對社會的黑暗現實加以暴露的實寫主義創作手法,便應運而生。文學研究社成員之一的沈雁冰,在其〈什麼是文學〉一文中,就認為:「文藝的對象,應該是被侮辱與被踐踏者的血和淚」、「文學內容應採用有意義之社會題材,不應寫身邊瑣事;應苦心創作,不應憑靈感隨筆揮灑。」
文學研究社的會員們,在報刊雜誌上大力鼓吹著「為人生而藝術」的寫實主義的文學。他們反對無病呻吟的舊文學,反對以文學為遊戲的鴛鴦蝴蝶派的「海派」的文人們。李何林《中國近二十年文藝思潮》一書中,認為他們是:
「比《新青年》派更進步的揭起了寫實主義的文學革命的旗幟的。他們不僅推翻傳統的惡習,也力拯青年們於流俗的陷溺與沉迷之中,而使之走上純正的文學大道。」
自然主義寫實主義的文學研究會,不久便因會員思想的漸漸分化,一分為二。周作人、林語堂、劉半農、俞平伯等組成的「語絲派」在1924年成立,而以徐志摩為台柱的「新月派」則早先一年在1923年成立,成員則多數為旅美留英的學生,他們接受外來文學思想影響也較複雜。
在〈創刊號〉上的這一篇〈新月的態度〉,是「新月派」對一般思想問題和文藝問題的意見。李何林《中國近二十年文藝思潮》:「聞為徐志摩作」。俞兆平《中國現代三大文學思潮新論》探討徐志摩後期美學思想中的古典主義傾向時,有一段敘述是:「這在1928年由他執筆的《新月的態度》中有著更明確的傳示……。」梁實秋〈憶新月〉一文,有明確的說法:「〈我們的態度〉一文是志摩的手筆,好像是包括了我們的共同信仰。但是也很籠統,只舉『健康』與『尊嚴』二義。」
徐志摩為新月派的台柱,後期新月派是前期新月派的繼續與發展,也以徐志摩為主要旗幟。新月派源自寫實主義的文學研究會,因此〈新月的態度〉中,「健康與尊嚴」的審美追求,不僅可以揭示徐志摩後期美學思想的古典主義傾向,也應該可以用來揭示徐志摩美學思想的寫實主義傾向。而且,徐志摩美學思想的寫實主義傾向,並不是到後期(第四期)才呈現出來。早在1922年回國後兩年的第二期,就可以清楚看到他的文學創作,有不少是透過生活經驗中的所見、所感,充分流露出寫實主義傾向的美學思想。
1922年冬,徐志摩從英國回來。在家鄉從事寫作時,他不僅同情一群乞丐,饋贈食物、藥品,還和他們親切談笑,稱為「乞友」。在他的詩作中,有同情窮人的困苦遭遇、也有歌頌富人的善心。如,〈叫化活該〉一詩,表達了詩人對窮人的同情:
「可憐我快餓死了,發財的爺」/大門內有歡笑,有火爐,有玉杯;/「可憐我快凍死了,有福的爺,」/大門外西北風笑說,「叫化活該!」
以對比手法,從大門內「有歡笑、有火爐、有玉杯」的「發財的爺、有福的爺」,強烈的對比大門外「快餓死了」的叫化子。最後,詩人借西北風的嘲笑「叫化活該」呼應了詩歌的主題。取材於黑暗現實的社會,詩人以悲憫、沉痛的心,以反襯的藝術手法,留下令人極為深切的反思──叫化真的活該嗎?
寫實主義的思想基礎,一般是資產階級的人道主義。因此,譴責社會黑暗,同情下層民眾的苦難與不平等地位。徐志摩這首同情窮人的作品中,也充分表現出徐志摩「資產階級人道主義者」的寫實主義傾向。
〈一條金色的光痕〉,則是詩人借被施捨者之口,對一個「體恤窮人」的闊太太阿謏奉承的歌頌,表露了徐志摩資產階級人道主義的消極性。全詩以窮苦婦人的描寫為主,闊太太的體恤窮人則透過她的口呈現出來:
「來了一個婦人,一個鄉裏來的婦人,/穿著一件粗布棉襖,一條紫線綢的裙,/一雙發腫的腳,一頭花白的頭髮,/慢慢的走上了我們前廳的石頭:/手扶著一扇堂窗,她抬起了她的頭,/望著廳堂上的陳設,顫動著她的牙齒脫盡了的口。
她開口問了:──得罪那(你們,)問聲點看,/我要來求見徐家格位太太。有點事體……/認真則,格位就是太太,真是老太婆哩,/眼睛赤花,連太太都勿認得哩!/是歐,太太,今朝特為打鄉下來歐,/烏青青就出門;田裏西北風度(大)來野歐,是歐,/太太,為點事體要來求求太太呀!」
太太,我拉埭上,東橫頭,有個老阿太,/姓李,親丁末,……老早死完哩,伊拉格大官官──/李三官,起先到街上來做長年歐,──/早幾年成了弱病,田末賣掉,病末始終勿曾好/格拉李家阿太老年格運氣真勿好,/全靠場頭上東幫幫,西討討,吃一口白飯,/每年只有一件絕薄歐棉襖靠過冬歐,/上個月聽得話李家阿太流火病發,/前夜子西北風起,我野凍得瑟瑟叫抖,/我心裏想李家阿太勿曉得那介哩,/昨日子我一早走到伊屋裏,真是罪過!/太阿太已經去哩,冷冰冰歐滾在稻草裏,/野勿曉得幾時說氣歐,野嘸不人曉得!
我野嘸不法子,只好去喊攏幾個人來,/有人話是餓煞歐,有人話是凍煞歐,/我看一半是老病,西北風野作興有點歐;──/為此我到街上來,善堂裏格位老爺/本(給)裏一具棺材,我乘便來求太太,/做做好事,我曉得太太是頂善心歐,/頂好有舊衣裳本格件把,我還想去/買一刀錠箔;我自己屋裏野是滑白歐,/我只有五升米燒頓飯本兩個幫忙歐吃,/伊拉抬了材,外加收作,飯總要喫一頓歐,/太太是勿是?……噯,是歐!噯,是歐!/喔唷,太太認真好來,真體卹我拉窮人……
格套衣裳正好……喔唷,害太太還要/難為洋鈿……喔唷,喔唷……我只得朝太太磕一個響頭,代故世歐謝謝!/喔唷,那麼真真多謝,真歐,太太……」
一雙發腫的腳、一頭花白的頭髮、一口牙齒脫盡了的老婦人,穿著粗布棉襖,去向闊太太央求協助。這是徐志摩以寫實之筆,描寫了當時所見窮苦婦人的形象。每年,只有一件絕薄棉襖靠過冬;當西北風揚起,凍得瑟瑟叫抖;已經去了的人,冷冰冰地滾在稻草裏,何時斷了氣竟是無人知曉!這是什麼樣的動亂時代?什麼樣的黑暗社會?竟讓百姓貧寒窮苦到如此的地步!
用詩人最自然的家鄉話「硤石土白」,寫詩人看到的社會真實現象,充分展現了詩歌中自然主義寫實主義美學思想的藝術風格。這不就是當年自然主義寫實主義的文學研究會的文學主張?翁思再以為:「徐志摩先生的詩集裏有一篇《一條金色的光痕》,是用硤石話作的,在今日的活文學中,要算是最成功的嘗試……凡懂得吳語的,都可以領略這詩裏的神氣。這是真正的白話,這是真正活的語言。」
〈盧山石工歌〉,是一首盧山石工的紀實之歌。詩人記錄了盧山牯嶺一帶,開山石工多為湖北人,早晚辛苦做工卻僅夠粗飽的生活。然而,他們精神並不頹喪,依然以「浩唉」的聲音,發出了令詩人感動卻深覺悲涼的情調。其中的幾句:
「……太陽好,唉浩!太陽焦/賽如火燒,唉浩!/大風起,浩唉,白雲舖地;/當心腳底,浩唉;/浩唉,電閃飛,唉浩,大雨暴;/天昏,唉浩,地黑,浩唉/天雷到,浩唉,天雷到!/浩唉,陽湖低;唉浩,五老峰高!/浩唉,上山去,唉浩,上山去!/浩唉,上山去!……」
徐志摩曾有一小段註解,說明他在廬山一個半月的感受:
「差不多每天都聽著那石工的喊聲,……尤其是在濃霧淒迷的早晚,這悠揚的音調在山谷裡震盪著格外使人感,那是痛苦人間的呼籲,還是你聽著自己靈魂裡的悲聲?Chaliapin(俄國著名歌者)有一隻歌叫做『鄂爾加河上的舟人歌』(Volga Boatman's Song)是用迴返重複的低音,彷彿鄂爾加河沉重的濤聲,表現俄國民族偉大沉默的悲哀。我當時聽了盧山石工的叫聲,就想起他的音樂,這三段石工歌,便是從那個經驗裡化成的。我不懂得音樂製歌,不敢自信,但那浩唉的聲調,至今還在我靈府裡動盪。」
全詩共分三段,前兩段都以「唉浩!唉浩!唉浩!」及「唉浩!唉浩!」兩句開頭,敘寫石工一大早起身辛勤工作的情形。二段末,則改由「浩唉!浩唉!……浩唉!」及「浩唉!浩唉!」兩句結尾。至三段開頭,則以連續四句的「浩唉!浩唉!浩唉!」開頭,更清楚而強烈地表達石工開山時的辛勤與不懈的精神。
通過石工沈重而悲涼的歌聲,寫實紀錄了動盪年代生活不易的石工生活,也表達了詩人對石工的同情與對人世間的不平與憤慨。蘇雪林〈談徐志摩的詩〉,也以為:「〈廬山石工歌〉用無數『浩唉』表現出大漢民族耐勞苦、愛平和的心聲,足與俄國《伏而加搖船曲》(Volga Boatman's Song)媲美,其他音節優美的甚多……。」
(四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