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浪漫﹑古典到寫實─看徐志摩美學思想的傾向
徐志摩所說的「動」,俞兆平的解釋是:「動,即進取、探索與追求,它必然要打破墨守成規的惰性,打破守故蹈常的僵滯。在這一過程中,它勢必要時時否定舊有的自我,時時追尋新的思想萌芽。」
沈從文《習作舉例·從徐志摩作品學抒情》:「徐志摩的作品給我們的感覺是『動』,文字的動,感情的動,活潑而輕盈,如一盤圓臺珠子在陽光下轉個不停,色彩交錯,變幻眩目。」徐志摩從早期的浪漫主義美學,到後期的傾向古典主義美學,說明了徐志摩文學思想上「動」的美學思潮,並非僅拘泥固守在某一特定的審美範疇。他的文學創作的美學思想,常隨個人所處環境之不同、接觸層面之改變,生活經驗之轉換與心中不同之感觸而有不同的美學思想的傾向。因此,時時追尋新的我、新的思想的萌芽的徐志摩,從康橋的理想主義、個人主義、浪漫主義,到受梁實秋、聞一多的影響而傾向古典主義,都說明了徐志摩「動」的生命特質,對其個人的美學思想的影響性。也因此,在西方寫實主義思潮傳入中國的時候,以動為興趣、以動為靈感、思想常隨身體行動的徐志摩,絕不可能感受不到這一股新起的文學思潮。
徐志摩古典漫浪主義的思想,追求「個性解放」與「嚮往自由」的理想,和當時他所處的中國封建傳統舊社會,必然存在著極大的矛盾與阻礙。在徐志摩早期詩作中,除了表現詩人浪漫主義的美學思想外,作品中所流露出的「反封建」激情,對當時社會普遍存在的不合理的封建思想的強烈不滿,其實也是一種寫實主義的美學思想的表現。如,《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披散你的滿頭髮/赤露你的一雙腳/跟著我來/我的戀愛/拋棄這個世界/殉我們的戀愛! /我拉著你的手/愛/你跟著我走/聽憑荊棘把我們的腳心刺透/聽憑冰雹破我們的頭/你跟著我/走/我拉著你的手/逃出了牢籠/恢復我們的自由!跟著我來/我的戀愛!
人間已經掉落在我們的後背/看呀/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白茫茫的大海/白茫茫的大海/無邊的自由/我與你與戀愛!
順著我的指頭看/那天邊一小星的藍 /那是座島/島上有青草/鮮花/美麗的走獸與飛鳥/快上這輕快的小艇/去到那理想的天庭/戀愛/歡欣/自由---辭別了人間/永遠!」
首三句:「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徐志摩批判了現實社會中,依然根深蒂固的封建禮教對戀愛自由的束縛。他不僅聲聲呼喚著:「跟著我來、跟著我走」,要我們和他一起「拋棄這個世界」;甚至高喊:「逃出牢籠,恢復我們的自由!」這股異乎時人的勇猛精神,充分體現了詩人和黑暗現實社會、和傳統封建禮教,絕不妥協的勇敢精神。
在不妥協於黑暗現實的同時,徐志摩對未來美好的理想還是充滿了憧憬。「那是座島」,便是詩人的希望之島。因為,島上不僅有青草、有鮮花、有美麗的走獸與飛鳥,更有輕快的小艇,可以讓詩人去到那理想的天庭,去實現他的理想──有戀愛、有歡欣、有自由,永遠辭別紛紛擾擾的人間!
徐志摩不僅喊「戀愛自由」,還以實際行動爭取他自身「婚姻自主」的理想。1927年,徐志摩致恩厚之信,告以他自己的婚事時提到:「我畢竟勝利了──我擊敗了一股強悍無比的惡勢力,就是人類社會賴以為基礎的無知和偏見。」和妻子張幼儀的登報離婚,爭取戀愛婚姻自主的權利,其實更是詩人在生活中以實際行動,表達個人心中真實情感的「真實主義」思想。
徐志摩自認是一個:「不可教訓的個人主義者」,但他同時也是康橋的理想主義者。而且,徐志摩對於理想的追求,與他對於黑暗現實的詛咒與鞭撻,其實是相互交融著的。因此在其文學創作中,他的美學思想有浪漫的、理想的個人主義及古典主義,也同時有著一股自然主義寫實主義的傾向。
動盪不安的時局,軍閥為亂、民不聊生的黑暗社會,徐志摩有對黑暗現實的不滿與控訴,也有對明理想的虔誠追求。如,〈無題〉一詩,便同時兼具了詩人如此的情感: 原本是你的本分,朝山人的脛踝,/這荊刺的傷痛,回看你的來路,看那草叢亂石間斑斑的血跡,/在暮靄裡記認你從來的蹤跡!/且緩撫摩你的肢體,你的止境/還遠在那白雲環拱處的山嶺!
無聲的暮煙,遠從那山麓與林邊,/漸漸的潮末了這曠野,這荒天,/你渺小的孑影面對這冥盲的前程,/像在怒濤間的輕航失去了南針;/更有那黑夜的恐怖,悚骨的狼嗥,/狐鳴,鷹嘯,蔓草間還有腹蛇纏繞!/退後?昏夜一般的吞蝕血染的來蹤,/倒地?這懦怯的累贅問誰去收容?
前衝?啊,前衝!衝破這黑暗的冥凶,/衝破一切的恐怖,遲疑,畏葸,苦痛/血淋漓的踐踏過三角棱的勁刺,/叢莽中伏獸的利爪,蜿蜒的蟲豸!
前衝,靈魂的勇是你成功的秘密!/這回你看,在這決心捨命得瞬息/迷霧已經讓路,讓給不變的天光/一彎青玉似的明月在雲隙裡探望,/依稀窗紗間美人啟齒的瓠犀---/那是靈感的贊許,最恩寵的贈與!/更有那高峰,你那最想望的高峰/亦已湧現在當前,蓮苞似的玲瓏/在藍天裡,在月華中,穠艷,崇高---/朝山人,這異象便是你跋涉的酬勞!
前兩段,詩人描寫現實的黑暗與艱困是:那黑夜的恐怖、那悚骨的狼嗥、狐鳴、鷹嘯,蔓草間還有腹蛇的纏繞!可是,環境再惡劣、再危險,你卻不能退後、也不能倒地,只能勇敢地向前衝去。唯有前衝!才能衝破黑暗的冥凶,衝破一切的恐怖、遲疑、畏葸、苦痛。前衝!詩人告訴我們:靈魂的勇是成功的秘密!詩人鼓舞著我們:迷霧已經讓路,讓給不變的天光;一彎青玉似的明月,早在雲隙裡探望。在藍天裡,在月華中,穠艷而崇高……。後兩段,清楚可見詩人對光明的追求、對理想的虔誠之心。
〈嬰兒〉、〈泰山日出〉兩篇如詩的散文,也是徐志摩同樣以寫實之筆,用象徵手法描寫當時現實社會的困境,而詩人心中仍以虔誠之心追求著理想與光明的文學名篇。
〈嬰兒〉一文,描寫一位為了嬰兒的誕生、在產床上受痛苦煎熬的產婦。這位產婦,其實是詩人用以象徵當時正在苦難中的中華民族;她的形象,也同時寄託著詩人面對著現實困境的某種理想和希望的追求。
〈泰山日出〉一文,則是徐志摩藉實寫客觀之景,來虛寫主觀的感受;雖是一篇想望泰戈爾來華的頌詞,全詩所顯示出的美學力量,卻是由詩人面對黑暗現實社會、面對當時在苦難中的中華民族,內心深切情感所激發出來的真實情感。文中,詩人實寫泰山頂上的日出之景,其實是詩人虛寫自己心靈的日出,以及整個中華民族的日出。透過日出,種種黑暗現實的阻礙都將被艷陽驅除、種種困境也都將被征服。因此,整首詩歌也淋漓盡致地,表達了詩人「追求新生、熱望光明」的心聲。
徐志摩感情、思想的多面性,讓他成為集浪漫主義、古典主義與寫實主義於一身的詩人。現實社會的動盪與紛擾不安,是生性熱愛自由的徐志摩無法視若無睹,也無法不在作品中激起寫實主義的美學思想。
1925年,當看到南方革命如浪潮般蓬勃而起時,徐志摩驚慌失措的恐懼感,也在他的詩文中展露無遺。如,〈秋蟲〉一詩:
「秋蟲,你為什麼來?人間/早不是舊時候的清閒;/這青草,這白露,也是獃:/再也沒有用,這些詩材!/黃金才是人們的新寵,/她佔了白天,又霸住夢!
愛情:像白天裏的星星,/她早就迴避,早沒了影./天黑它們也不得回來,/半空裏永遠有烏雲蓋./還有廉恥也告了長假,/他躲在沙漠地裏住家;/花儘著開可結不成果,/思想被主義姦污得苦!
你別說這日子過得悶,/晦氣臉的還在後面跟!/這一半也是靈魂的懶,/他愛躲在園子裏種菜/[不管,]他說:[聽他往下醜---/變豬,變蛆,變蛤蟆,變/狗...
過天太陽羞得遮了臉,/月亮殘闕了再不肯圓,/到那天人道真滅了種,/我再來打---打革命的鐘!」
詩歌一開始,徐志摩便以寫實之筆告訴我們:人間,早已不是舊時候的清閒。革命如浪潮般蓬勃而起,人間豈有「清閒」可言?詩人以「秋蟲」為題,透過對秋蟲的來到人間的質問,引出一連串現實人間的陳述:半空裏,永遠有烏雲蓋著;廉恥,告了長假;思想,被主義姦污;靈魂的懶,居然是變豬、變蛆、變蛤蟆、變狗了……。
這樣的人間,太陽也為之羞得遮了臉,月亮更是殘闕得再也不肯圓了。而詩人,正準備著──打革命的鐘!只是,這一天的到來,不也就是詩人所謂的「人道真滅了種」的無可挽回的境地?
徐志摩心中,有一個美好的國度。那是一個處處可見陽光、鮮花與愛情,人人擁有充分的民主與自由的國度;沒有專制極權的統治者,沒有暴力陰謀的野心家。然而,現實社會中詩人所看到的,卻都是後者而不是前者。
在〈西窗〉一詩中,就是詩人對現狀不滿的表現,特別是當時他所痛惡的、破壞他心中美好國度的兩種人:專制極權的統治者、暴力陰謀的野心家。這兩種人,也就是詩歌中詩人諷刺的兩種對象:一為得勢的權貴,那些缺乏民主自由的施政風尚;一為左翼文學陣線中人,徐志摩從個人自由的角度,抨擊了左翼普羅文學。雖然這樣詩篇,在徐志摩的作品中所佔比率不算高,但詩篇中所流露的情感、思想,都是來自詩人對生活事態的感受、對生命意義的反省,這種溶合主客體內在本質的「體驗」,與成仿吾的「真的寫實主義必須建立於創作主體的生活經驗基礎上」的主張,不謀而合。
胡愈之從科學主義視角出發,論述了文學寫實主義最重要的六大要質。這六大要質,分別是:客觀性的寫作態度、精細的觀察方式、解剖式的描寫方法、作家的價值判斷的迴避、對平凡的醜惡的人事物態描寫。
這幾種文學寫實主義要質,前文所列舉、所分析的徐志摩文學創作中,大抵都具備了一些這樣的要質。這是來自詩人對國家民族的熱愛、對人群社會的關懷,以及對現實生活的深刻體驗與理解,才能使其文學創作呈現出感人、動人的寫實主義的美學思想。這就是:「由體驗與體驗中的人文理解出發,才會穿透人事物態的外在表象,直達現實客體內部的生命。在這一基點上創造出的作品,就有可能把創作主體意識中的全部生命表現在讀者的面前。」
三、結語
徐志摩的個性──坦率、天真,敢言、敢做,勇於突破現狀、於表現自我;在家庭、個人婚姻,在文學創作上都是如此。從早期的浪漫主義思潮的表現中,已隱約可見詩人寫實主義的美學思想。後期的古典主義美學思想的傾向,在動盪加劇的社會現狀中,徐志摩的美學思想其實有不少是表現寫實主義的文學主張。
俞兆平認為:「不斷地追求真理,不斷地更新自我,不斷地發現與創造新的美學境界,他的這道生命的流泉永不止息,永不停滯,這就是理想主義者徐志摩在他生命後期傾向古典主義的最重要的原因。」筆者認為,此處:「不斷地追求真理,不斷地更新自我,不斷地發現與創造新的美學境界」的徐志摩,無論是他生命前期的浪漫主義美學思想,抑或是後期的傾向古典主義,他的美學思想不僅有成仿吾所主張的「真實主義」,更具有西方寫實主義的傾向。(四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