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冷戰的歷史與其影響
「我認識一位哈佛大學年輕教授,他本來的專長是明朝文學研究,但有一次他在金門開了一個會,剛好遇到911,911當天所有的飛機都停飛了,於是他在金門待了一個多禮拜,他一個個村莊去研究,最後寫了一本『冷戰島』,因此改變研究方向,專門研究金廈,金門文化之吸引人由此可見一斑。」
成功大學資深執行副校長馮達旋講的這一則故事,凸顯金門的歷史定位。
一九四九年國共內戰,國民政府兵敗如山倒,倉皇撤守大陸,同年十月二十五日凌晨共軍以一萬餘眾,搭乘二、三百艘帆船強行進攻金門,遭到國軍徹底殲滅,血洗灘頭,片甲不回,史稱「古寧頭大戰」。
這是一場小規模的戰役,雙方交戰時間只有短短五十六個小時,影響卻非常的深遠,不僅穩住國府風雨飄搖的局勢,開啟爾後兩岸分裂分治的歷史事實,也影響金門的命運──成為東西方兩大集團冷戰對抗的一顆棋子。
一九四九年之後,金門在國府牢牢的控制之下,從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六年實施軍管;從一九五六年至一九九二年實施戰地政務,幾十年下來,金門在兩岸冷戰的對峙之下,國民黨實施高壓統治,一切為反攻大陸,一切為支援作戰,老百姓唯命是從,生活、思想、自由與人權,遭到層層控管與剝削。
哈佛大學教授把金門定位為「冷戰島」,看出金門的歷史地位與屬性,可以說確切不過。今天在此舉行「冷戰的歷史文化──東亞批判刊物會議」,就是要重新尋繹出這段冷戰的歷史,以及探討金門作為冷戰島金門人的處境與待遇。
下面就分幾個面向來探討冷戰歷史對金門的影響:
一、土地的禁錮:國軍當年兵荒馬亂,自大陸東南沿海轉進金門,兩肩擔一口,連給養都匱乏,然而為了守島,加緊構築防禦工事,不僅大拆民房,而且大肆佔用農地構築碉堡。金門當年駐守十萬大軍,滿山遍野都是碉堡,軍方徵用土地沒有發給一毛錢,老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即使少數有青苗補償,也是戔戔之數,幾十年來民眾遭受損失不可勝計。
為了防範中共再次進犯,軍方開始在沿海岸線層層佈雷,圍起鐵絲網。因此,金門到處可見雷區,民眾不敢越雷池一步。一九五四年以前,金門的土地只有契約,五四年之後才有權狀,那些被圈進雷區的土地,很多因為沒有權狀,已經變成國有地。
這些長期被禁錮的土地,由於大量撤軍,如今許多碉堡空置,已成廢墟;其次政府全力排雷,預期在2013年排除完畢,把禁錮的土地釋放,把海岸還給人民。
這些土地很多已變成軍方的,當年徵用只憑一句話,民眾嚇得發抖,就雙手乖乖的奉上,現在民眾想要索回,則需高價去購買。這些被禁錮的土地,已成為金門的一大問題。
二、政治的禁錮:當年金門在國府層層佈建的控制之下,民眾俯首貼耳,噤若寒蟬,不敢有聲音。
當年的白色恐怖統治,不准有異議,雖然政府美其名金門為反共的堡壘、自由的前哨,事實上民眾是毫無自由可言的,即使後來的民主選舉,只能同額競選──全力支持國民黨提名的候選人高票當選,漁民沒投票甚至不能出海,因此投票率接近百份之百,與蘇聯類似;如果有人敢於出面挑戰,不是被長期監視,就是被列入黑名單。
有兩個例子,可以說明此一現象:
那一年一位莊姓青年執意參選立委,把老婆兒子先行送到台北去,然後準備大幹一場;起初有人不斷遊說與勸退,但是他都無動於衷,決定打破同額競選,給民眾一個公平選擇的機會。有關單位好說歹說、軟硬兼施,希望他知難而退,然而他吃了秤鉈鐵了心,漸漸的他受到了監視、跟蹤,朋友跟他保持距離,不敢過從了。
晚上警察站在運動場上,居高臨下在榕樹的陰影後向他的門口瞭望,每天回報他的一舉一動,有時他暗地裡打開窗簾,從縫隙向外張望,只見夜半十一、二點還可以看見警察的身影,好像他是民主罪人一樣。
有一夜,政委會曹秘書長派了專車,接他到太武山的辦公室懇談,兩個人吃稀飯、喝酒、聊天,談了三、四個小時,秘書長最後開出了條件,只要他肯退選,工作隨便他挑,但他不為所動。兩人談到夜半,秘書長威脅利誘都起不了作用,他告退之際,只見主任檢察官,姓蕭,已然在門外等候了幾小時。
過不了幾天,秘書長派人把他架上飛機,到了台北松山機場,他一步出機門,只見陸海空三位上校一擁而上,把他帶走,要他在台北好好呆一個月,等到選舉結束之後才能回來。
另一翁姓青年,暑假返鄉,親友向他反映縣府高粱換米政策不合理,收購價格太低。縣長是軍派的,「親民日」他去見縣長。結果被打了官腔,敗興而歸。
一九八三年服兵役,台金交通問題,給他另一種刺激。當年空中交通只仰賴軍機,只有軍人才可以搭乘,一般老百姓沒有這個福份,即使生病想後送都困難重重。因此,搭得上軍機的都是地方上有力人士,產生了一些特權的共犯結構。
那時他在澎湖當大專兵,接參三的作戰士,負責部隊演習與作戰計畫,是蠻重要的職位,很受長官的倚重。一九八三年六月六日一架119運輸機,從尚義機場起飛,在料羅灣上空500公尺墜海,機上47人,9人生還,33人死亡,5人失蹤。他在報上看到這樣小小的一則新聞。
這則小新聞,給他很大的心理衝擊。
相較於一九八一年的遠航三義空難,110人全部罹難,引起軒然大波,報紙深入報導,航空公司出面道歉、理賠,每一罹難者賠償一千多萬元,交通部長還因此下台。然而料羅灣的空難,報紙上只有小小一塊新聞淡淡的處理,甚麼都沒有了,沒有引起人家的重視。
他想:「同樣是人命,為什麼差別這麼大?」
他開始從親友口中搜集空難的資料,發現空難的原因,飛機載高粱酒超重,引擎在空中停了,掉了下來。飛機落海,有人打開艙門求救,衛兵以沒有得到上級指示,出面阻止想救援的人,很多人因此淹死。
他根據上述資料,寫成一篇報導,投稿到黨外雜誌──80年代──刊了出來。他用本名,軍方知道了,下公文給部隊徹查,連夜把他的職銜拿掉,罰關禁閉一個禮拜。之後,調往管理倉庫,每周向輔導長報到一次,以特殊份子列管,直到退伍。
退役之後,他返鄉從事田野調查,軍方開始注意他,派人跟監。一九八七年,他把田野調查的資料,寫成一份請願書,與有冤屈的馬祖王長明、金門高坑的陳振堅三人結合,到新店的福建省政府請願,提出四點要求:
一、解除戒嚴
二、廢除軍管
三、開放觀光
四、縣長民選
從此被列入黑名單,不准返鄉,一九八九年他登記參選立委,以候選人凸顯黑名單的問題。他要回鄉競選──設競選辦事處、發表政見,申請出入境證,仍舊碰壁,內政部給他一紙公文:
「台端有礙戰地安全,不予准許。」
他就按鈴申告國防部長妨礙自由。在台灣他以候選人身分,四處陳情、請願、抗議,擺攤子,賣金馬禁忌特產:輪胎、籃球、鴿子、收音機等等,讓台灣同胞瞭解,這就是國民黨標榜的所謂三民主義模範縣。
此外,他還到中正紀念堂施放汽球,上寫我要回金門;空飄三民主義的書,以解救金門。他一路抗爭,直到選前境管局才核發證件,特許他回來一個禮拜,規定選完第二天離境。
他與其他三人一起角逐,是金門比較有規模的一次選舉,在金聲戲院參加公辦政見發表會,他當場把出入境證拿出來,說:「為什麼金門人回自己的家鄉,還要出入境證呢?這簡直把金門人當成次等國民,為了表達抗議,我要把出入境證撕破。」引起聽眾如雷的掌聲。
他立即宣佈:「要留在金門,不回台灣。」
投票隔天,軍方馬上再送來一本新的出入境證,強制離境。
三、思想的禁錮:兩岸對抗,就是一種主義與思想的鬥爭,那時有一句話:「寧願錯殺一百,不願錯放一個。」在白色恐怖的陰影下,許多人只有拿順風旗,跟著搖旗吶喊。
其次那時社會各個階層,都密佈安全人員,偵防周邊人物的一舉一動,好像明朝的東廠一般;在這樣嚴密的思想控制之下,只要被冠上思想有問題,人生立刻陷入萬丈深淵,古寧頭有一名九歲的兒童,在牆上寫了所謂反動文字,他根本不知道甚麼意涵,但是被抓去關了起來,等到若干年放出來的時候,已經神經錯亂。
另外一位古寧頭人李九利,是一個目不識丁的農夫,有一天傍晚突然被帶走,妻子起初以為朋友來找他,不以為意,等到過了好幾天不見回家,才發覺事態不妙,開始緊張,經過四處打聽,才在後浦的軍事法庭看守所,看到已不成人形的李九利,只見全身浮腫、泛白,寸步難行,口中喃喃自語被人陷害。
李九利隔年就被處決,籍貫被改為「大陸河北」。李九利何以捲入匪諜案?據陳榮昌的一篇報導,係幫別人保管一只要出售的輪胎,因為價錢一直談不攏,因此寄託在他家,一名軍人買了輪胎之後企圖漂游至大陸,卻在海岸被駐軍捉到,因此,蒙了不白之冤。這些不公不義的事,不勝枚舉。
四、人權的禁錮:金門戰地政務期間,實施單行法規,凡事司令官說了算,因此金門人常說司令官是「土皇帝。」晚上十點就宵禁,人車禁止通行,有一位親戚晚上喝酒回家,衛兵問口令,他已喝得醉茫茫,一槍被打死。
另外有一個古寧頭青少年突然失蹤了,父母親上山下海遍找不著,後來父親聽說軍隊打死一名水鬼,他心中有了一絲疑惑。因此,他找向海邊,一步一腳印,追躡兒子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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