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冷戰的歷史與其影響
他遠望海天茫茫,蚵石如林,這一帶海路從年輕時就已走慣了的,以前再怎麼重怎麼苦?都沒有此刻路途的艱澀,他走在潮汐線,只見滿地海砂夾著蛤殼,從遠古留到現在,他低首細想:「何以兒子會失蹤?」他想不透。
他看看廈門,偷渡絕不可能,沒有這個理由。他又一路想一路走,傍晚時分,夕陽掛在廈門山頭,可是他沒有心情看它一眼。他就繼續向前走,突然發現海邊潮汐線一處有些許異狀,下沿那一邊海水沖刷沙子平整,上沿海水淹不到,還殘存有掩埋的痕跡,他覺得很奇怪,佇足觀察,然後試挖看看。
他一挖掘發現沙子很鬆軟,挖了幾十公分,手觸到了衣物,他心中一懍,就看到了屍衣,他不敢擅自處理,也不敢挖掘,就立即報警。過了一兩天軍方來問他兒子的穿著,他如實說了,軍方心裡就有譜,約莫再過兩天,金東師長來古寧頭南山村開協調會,語帶威脅:「要大家好好合作。」
金防部與檢警於是一起派人到海邊相驗,挖起來一看,果然是他失蹤多日的兒子,身上中了七槍,他請朋友租了一架照相機準備拍照存證,但朋友不敢拍。相驗完之後,檢察官偷偷告訴他支持他。
相驗人員魚貫上岸回去,警察局組長陳玉回把他單獨留下,到海口碉堡裡商談,軍方律師拿了一張空白協議書,脅迫他簽名。這張協議書後來寫著他同意和解,還感謝政府德政──補償三萬元喪葬費。
他心中不平,後來打官司,但官司打輸了;透過立委陳情,但陳情也無效,因為協議書已經寫得明明白白,雙方同意和解,而且苦主還感激政府的仁政。
他說,那時金門的矜寡孤獨者,時常無緣無故被殺害,然後軍方上報打死了水鬼,士兵放榮譽假返台,長官也都受到陞賞。打死他兒子的充員戰士,也才剛從高雄收假回來,出殯之時曾來祭拜。
此外,他說海防也曾多次誘殺大陸漁民,哨兵每常招手要他們從蚵田邊過來,等到上岸接近碉堡之際,然後從背後射殺,拍照存證之後,呈報上級說打死了水鬼,請功。他說駐軍養牛,有一次吃了他的麥禾,他去理論,豈料駐軍這樣說:「誰說這是你的田,這都是國民政府的。」這與他的兒子被射殺,補償區區三萬元喪葬費,都不敷料理後事,還應感謝政府的德澤,上下心態豈不如出一轍的嗎?他,──南山李錫炳,不勝感悼,只能無語問蒼天:「到底有沒有天理?」
金門作為冷戰島,辛酸的歷史一下子難以盡述,老百姓為政治服務,為戰爭服務,為軍勤服務,不時的構工、出操、運補,受到傷亡的所在都有,雖然政府後來略有補償,但都無法彌補於萬一,還有一些根本沒有補償,欲哭無淚的例子,現在敘述如下:
一九七○年代,金門漁民、漁船都歸自衛總隊管轄,每艘船隻都有安全人員,漁民都要入黨,做一張漁民證要十八張人頭照,五戶聯保。
一九七一年,他以知識青年被有關單位看上了,吸納招訓,參與一項「劍魚」計畫,從事海上反宣傳的工作,那時陸上有空飄,漁民就海漂。何苦先生(化名)回憶說,罐子裡裝著收音機,或是肥皂、牙膏、牙刷等日用品。
一九八五年,有關單位又找他幫忙送東西,從事所謂的海上交易,當年賣甚麼能給對方賺大錢呢?他說賣麻將牌。金門那時實施戰地政務體制,嚴格管制軍民打麻將,但有關方面都從台灣用金門輪運送過來,一箱有十副的,也有十二副的,抬起來沉甸甸的,一副賣二百元新台幣,大陸人買過去至少賺一倍,他說總共賣了幾百卡車,每次都有人隨船出海收錢。
其次,有時到海上接大陸漁民上岸,有關單位接應之後,帶到國父遺像與國旗之前宣誓、拍照,證明加入了組織。這些工作都幫他們記功或升遷,多少人踏著他的肩膀上去了。
他抽著香煙,萬千思緒就像裊裊輕煙一樣盤旋而上,向四周飄盪;夏天清晨的微風,吹不動沉謐的湖面,卻攪亂了他的心湖,激起層層漣漪,不斷的擴散著、擴散著,誰知道他生命曾經的風險──特種任務,每次想起來就餘悸猶存,不寒而慄。
他最怕深夜的敲門聲,每次出特種任務,都是三更半夜突然把他叫醒,要他送人出海。當時有不少大陸反共義士投奔自由,不論是偷渡,或從歐美、港澳那一種管道進來,很多都是冒牌貨,這些人被揭穿了底牌,就由金門以特種任務夜半送出海。
每次遣返,軍人反穿運動衣,不讓看出番號與軍種,金防部參謀長親自到何家村某一山頭督陣,大砲褪去砲衣,隨時待命出擊。從金門送到廈門港要兩個小時,通常是送一小時四十五分,已接近大陸,迫令坐上備用舢舨,然後漁民把纜繩砍斷,故意把船隻弄故障,讓他們慢慢的划回去。
有一次出任務,讓他刻骨銘心,從水頭夜行出海,繞到古寧頭海域,船隻的動靜,岸上清清楚楚,何時轉彎都得聽命。可是當船隻行駛一小時三十分左右,突然遠遠發現大陸701、702兩艘武裝船,透著夜間燈火好像兩隻蒼蠅眼,向他們逼近,趕緊放人就逃,急行大膽海面避難。他說大陸船快,我們船慢,萬一脫身不及,任務失敗,參謀長就會下令砲擊轟沉船隻,到時屍骨無存。
中共是以情報起家的,國民黨曾吃了不少苦頭;因此,大陸的情報工作一向比我們作得好,台軍上校以上的底細,他說中共都調查得一清二楚。金門曾身處冷戰對抗的前沿陣地,一舉一動也完全在他們的掌握之中,包括漁民在內。
一九九四年孟秋,金門已解除戰地政務了,他一船四人,跟往常一樣出海作業,隔了幾天被中國大陸扣押,關在圍頭,當夜換了四次車,送到泉州安全局。泉州安全局下轄龍海、南安、晉江、惠安與石獅。
安全局的三樓,擺了二、三十張椅子,坐滿了中共的情治人員,他面對不斷的盤訊,先是龍海,其次是南安、晉江、惠安與石獅,輪流交差問話,要他坦白交代金門的組織與所作的一切。問完話之後,被送往泉州監獄,跟死刑犯關在一起,一間小小的房間關了十七人,兩塊磚要睡六個人,像擠沙丁魚一樣,無法翻身。
他被關了一月有餘,放回之後事情還沒了,金門縣警局抓去問筆錄,把他移送地檢處偵辦,有關方面出面,更改筆錄,得以二萬元交保,藉口請他到飯店吃豬腳麵線改運,他又要面對台灣安全人員的問話,要他交代在大陸所說的一切,筆錄寫滿了十幾張紙。
出門之時他帶了十萬元新台幣,給伙計開銷之後還揣了五萬多在身上,中共跟他算總帳加以沒收,另以他自一九七一年至一九九三年,二十二年之間,月領津貼新台幣一萬四千元計算──其實天曉得那有領過半毛錢──逼他簽下四十六萬元人民幣的欠帳,如今每月利息錢就有兩千多元人民幣,利滾利,將不斷面臨大陸當局的追索。
他脫難之後回家,有如驚弓之鳥,一出海中共就要抓,能說不怕嗎?他從年輕時就專業打魚,不能出海就要喝西北風,一家老小生活怎麼辦?因此,一九九四年起為東碇與大二膽駐軍補給,從前水頭出發,每一航次八千多元,一直維持至一九九九年十月,此後規定漁船不能運補,必須是貨船,他又面臨生計無著的命運。
他為他們做了很多事情,不論是奉命登陸拍照,或者購買海圖。他說大陸海圖每周出版一次,北從海山,南至雷州半島,他都搜購,每張一百元人民幣,每次都帶回幾飼料袋。想到以前逢年過節,有關單位還有人到家裡送個小禮,泡泡茶,聊聊天,表示關切與慰問之意,可是自從第一次政黨輪替之後,就消聲匿跡,現在連半個鬼影子都沒有了。
他不甘白白耗了二十二年,他們記功嘉獎,升官發財,而他卻一點好處都沒有撈到,還幾乎惹了殺身之禍,他心有不甘,想請求一點補償,安頓生活,可是人微言輕,事過境遷,有關單位負責人老的老,退休的退休,死的死,更替太快,新人根本不把他門放在心上,立委的幫忙也是空嘴嚼舌。他已經利用完了,像衛生紙一樣,用過就丟,到那裡再去討公道呢?
兩岸開放交流之後,那些當年敵對的退伍老將軍與榮民都可以返鄉探親,可能無意間帶了情資回去;二零零一年兩岸開放小三通,每年不知有多少人利用金廈海域進進出出,大陸沿海門戶洞開,幾乎也沒有當年的秘密可言了,可是中共仍然緊咬著他不放,他連出海打魚都不敢,更遑論進出小三通了。
他背負著這麼沉重的一副國共鬥爭的十字架,被關在金廈海域,動彈不得,淪為政治芻狗的命運;如今他左右不是人,只有在家裡暗自神傷,自艾自怨,長吁短嘆,乞憐一丁點兒的補償,到底是誰造成的呢?
現在兩岸從小三通進入大三通,交流密切、對話熱絡,已經沒有當年的肅殺之氣,也沒有非要拚個你死我活不可;兩岸的思維改變了,放下了鬥爭的歷史仇恨,進入和解與交流的新階段,冷戰的時代已告結束,金門扮演完階段性的角色,從一個冷戰島,蛻變為一個和平的島嶼。
回顧這一段冷戰的歷程,金門人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歷史雖已過去,但是冷戰的創傷仍未平復,已經跟土地、人民緊密的結合在一起,深入肌理,直到生生世世。(下)
(本文是「冷戰的歷史文化─東亞批判刊物會議」在金門舉行所發表的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