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雖然教員唱得不錯,戰俘卻報以疏落的掌聲。於是,教員隨意向臺下一指,竟指到高樹頭上。請你站起來唱一首歌!
高樹畢竟是男高音歌手,他有專業的氣質和修養,清理了一下喉嚨,唱了〈王大媽要和平〉。字正腔圓,充滿激情。他唱,戰俘也唱,那個站在臺上的GIE教員,臉色忽白忽紅,手足無措。歌聲方歇,教員問高樹:你唱共產黨的歌,不太好吧?高樹理直氣壯地說:我唱的要和平,昨是共產黨的歌?難道國民黨要戰爭麼?
這件風波過去,高樹成了巨濟島戰俘營的英雄。任何一位戰俘營的人,包括共產黨員、前國民黨軍人、曾出生入死的老紅軍幹部,以及剛被中共解放的農民,幾乎都認為這位曾做過志願軍文工團員的左傾青年高樹,一定堅持返回祖國大陸。但是高樹最後選擇了「一條心回臺灣」的道路。這是讓他們永遠難以瞭解的內心祕密。
當年,高樹是要返回大陸的,這是毋庸置疑的事。那日,高樹患感冒,頭昏腦脹,排隊接受審查,
心中既緊張,而且惱火。聯軍在戰俘營空場搭起一個高大的帳篷,分作十個隔間作審查室。出口處有兩條窄路,一條回大陸,一條回臺灣。空場上佈滿了聯軍武裝憲兵、坦克,一派戒備森嚴的景象。
戰俘走到審查室,可以自由拿取G或A卡片,然後走自己選擇的路。高樹走在戰俘行列,身材魁梧,英俊瀟灑,確有鶴立雞群的氣派。他走近審查室,看到聯軍工作人員,怒不可遏。一個人用漢語問他:你去自由中國呢還是……當時高樹聽了一楞,問:是人民共和國?對方塞給他一個A卡,一揮手,讓他走過去了……
四十年來高樹從未向別人談過這件事。他無怨無悔,在這座海島上過了大半輩子。唯一使他納悶的則是從朝鮮返回大陸的戰俘,到底過得怎樣的生活?他原想寫信詢問蒲月紅,但是他懼怕海峽兩岸郵政信件檢查,惹起無謂的政治麻煩。
那天,高樹正打著鋤頭去菜園鋤草,看見趙鐵元行色匆忙走近他,說:我後天回山東,你有甚麼事麼?高樹拉著老趙朝家走,問:你為啥急著回去,家裡有啥重要的事麼?老趙吞吞吐吐,沒有作答,等他走進客廳坐下,纔苦笑著說:昨天,我剛接到蒲月紅的信,她問你好!高樹為客人倒了一杯涼茶,從袋內拿出一疊鈔票,懇摯地說:我檢不及給大娘帶點禮物,這一萬塊錢,是我一點心意,讓她老人家隨便買點吃的。
不行!趙鐵元搖頭,露出不滿的神情:你生活清苦,我沒幫助你已經不夠義氣,俺咋好意思再花你的錢?
我生活簡單,用不著錢。高樹幽祕地笑著說:最近我過起墮落的生活。每個週末,我都去西門町紅包場聽歌。我認識了一個女歌星,長得跟蒲月紅一樣。老趙,你什麼時候週末有空的話,我帶你去聽歌,好不好?
老趙問:你咋想起來去紅包場的?
高樹在軍中藝工隊服役二十年,許多歌舞演員流水般地湧來湧去,都和他有一定的感情。這些男女歌舞演員,大半在各城市的歌廳討生活。他去聽歌,不僅娛樂自己,同時也是為了捧場。不過,從他搬來都馬村十年,他深居簡出,從未去過歌廳。上次高樹患肺炎住院,使他的人生觀為之一變。他是抱著劫後餘生的心情,回到了紅包歌廳。歲月無情催人老,往昔的文藝戰友,如今早已煙消雲散,他湧起了落寞的心境。
臨別,高樹囑咐老趙:見了蒲月紅,請她打聽一下從朝鮮遣返大陸的戰俘,受到甚麼待遇?這是他唯一關懷的一樁心事。高樹把老趙送到小格頭路口,握手道別時,發現老趙淚眼模糊,鼻涕直流,顯然地他在啜泣了。高樹吃驚的問:咋啦?老趙用手背拭淚,回答說:俺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