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或不酒
對影還是三人,餘瀝也還在杯底,漾著忘我的風情,是不是,沒醉吧,老哥?看吧,你說,嘿,你說,我到底有沒有醉。
蘇東坡說酒是有靈魂的水,人喝了才會拋開世俗羈絆,真情自然表現。人類有了歷史就有了酒的存在。還聽過更詭譎的說法-世界是被酒支撐起來的,男人是被酒硬挺起來的……。
既然酒是這個世界的傳奇,那麼在這傳奇的景象裡,不酒的男人的流動是否成為一種異端的存在。我這個不酒的男人,在又酒又煙的男人面前,是難以啟齒,還是悄悄的回到無味的平淡世界。
每當友朋群儕或不相識的宴席上,常常碰到的就是左右觥籌交錯,「莫使金樽空對月」的瑒面,我只有埋頭苦啃自己的鴨頭或故作瀟灑的拉拉臉皮,一副神態自若的模樣來掩飾自己的糗態…。偶爾投射過來的憐憫眼光,細看,似乎也包含某些程度的不屑-怎麼著,不喝酒?看你這圈啤酒肚,不喝酒?…我已經十分習慣這些耳熟能詳的冷嘲熱諷了,也相當識相地舉起一杯似酒的濃茶與對方碰個杯角,只是輕輕的,只為讓對方知道不酒的男人誠意已至,何苦再勉強乾這一杯。
事實上,和抽煙一樣,我絕非不酒的男人。不說遠的,如果說起大學畢業惜別筵席上,我那些現在已紛飛不知東西南北何處尋的窗友們,都一定還記憶猶新,由於一點點俗氣的刺激-畢業巧逢失戀時刻,我是藉酒來壯膽。我記得那一年喝的是一級清酒,我是手緊握著酒杯沿桌一路敬過去,直到那個在畢業前夕含著淚眼說出「你是很好的男孩子,但我必須對你分手…」的纖細女孩跟前,一骨碌一杯一口就猛的下肚。知我者與我伴相隨,不知我者謂我發酒瘋…師長難得也縱容我如此狂妄一回,那個胖胖的教官放下平日的威嚴,怕我醉倒,作勢想要攙扶我。
能一醉解千愁,學學李白的水中抓月也是挺美的完結…。
一杯一口,接著又一杯,不知飲乾了多少杯,終於在會餐後的晚會上出足洋相,噗的一聲倒地昏迷不醒人事,一幕鬧劇才告收場。我的酒後窘相狼狽呆相被當成每年的畢業餐會上的話題,教官們拿來叮嚀學弟們,生活上的不如意,不要藉酒澆愁,否則就當眾出糗了。
接著在金門的一年的軍役,吃的苦頭我都足以消化成為記憶裡的當年之勇。天生的叛逆在綠色制服裡我仍是桀驁不馴,和連長、輔導長都吵過架,拍桌子,幾乎長官氣得要把我送軍法…也都是我可以忍受的折騰。唯有被部隊裡那一群老士官灌得肚腸七葷八素的滋味,偶爾回想起來,都還要想想自己是如何酒醒的。
那一群老芋仔的生活,除了隨口令踏腳步,操場上麻木的吆喝之外,機械化的生活除了酒、色之外,他們那一段生離死別歷經滄桑的苦難歲月是要藉酒短暫舒緩的。最普遍的是紅標米酒、烏梅酒,偶爾有一回清酒已是唇齒留香,餘味繞樑數日了…。那時我是小小的少尉,除了肚子裡還有一點墨水外,肩不能挑,手不能舉的,在這些老兵眼裡是「我吃的鹽比你吃的米多」「走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的乳臭未乾小子,雖然職位壓著他們,但心裡一直不敢有長官的神氣感。
行軍時,這些老兵的軍用水壺裡裝的是滿滿的米酒或烏梅酒。把酒當成水喝,三餐米飯可以不吃,卻不能無酒。一面走一面大口喝,越走才能越起勁,而忘了腳底起泡的苦楚。餐桌上,尤其是軍中節日,當老兵向你敬酒,不喝是大不敬的,那些酒就要越界強強灌到我的肚皮裡來,只得捏著鼻子停止呼吸一碗一碗的衝過喉管直抵五臟六腑,每一回喝完後總要跑到廁所裡大嘔特嘔,有時連膽汁都要嘔出來…接著是三天沒胃口吃飯…還要裝著若無其事,否則這些老芋仔的情感是十分神經質的。
乍看,吞下的固然是酒,但往往在吐出的那些「真」裡,有著過多數不清的陰寒。這段酒國裡豪情縱放的記憶如夢魘般嚇醒了我。
想像中的自己絕非酒的逃兵,尤其喜歡偶爾酒後的奔放暢談,妙語如連珠般的湧現…而且是「杯底不倘飼金魚」的放歌,是很夠味的。只是有時妻在一旁在眼裡,總覺得我失態,我的直言直語也在酒後特別高昂,有些不該說的話也都一一溜出,麻煩也就惹出來了。而我的酒量一直很淺,好像也是永遠學不會,實在不能勉強喝不出李白的肚量來…。加上近年來身體的不適,為了保衛這具俗賤的臭皮囊再苟活於紅塵,親歷白雲蒼狗的變遷,我是無法灑脫的逢人把酒言歡,只有畏縮起來自己,空有一副啤酒肚。
不,不,不,一晃就是滿杯激盪,再晃就是雨天連綿了,是不是,誰說我醉了?
每舉杯,總有些啟不了口的心事沿著杯口轉。而後,又不顧死活的一起往酒的深度裡跳。嗜酒的人,老想把自己醉成一張白紙,好任意印染,而拓搨成樣的,竟是一個個過期而醒不了的夢。
不想醉得不瀟灑,也不想醉後醒得不完全。我成了不酒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