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橋畔‧鵝卵石
那座青竹板橋,是一道淡掃過小溪的眉,輕輕地橫跨在一彎秋水之上。
近四十年前,第一次從橋上走過時,溪邊有浣衣的村婦,南台灣早熟的秋穗正在不遠的野地裡,愉快地互相推擠著,空氣澄鮮而浪漫。似乎這樣的時刻,做任何使自己高興的事,都是自由而適當的,於是,我信步走下橋去,在溪畔微溫的石上坐下,把趾尖伸進水裡。
十月的溪水,清淺而明淨,那些圓的、滑溜的、沒有稜角的鵝卵石,便如同光潔的貝殼,一一浮現在平緩的細砂河床上。
也許,每一枚鵝卵石,都曾接受過流水將它們的粗礪磨為溫潤的恩典吧!因此,它們所報以流水的,乃是永恆青春的祕密─它們使小溪成為快樂的歌手,一路開著透明的水花,永不疲倦地傳唱而去。
如果是一彎無石之溪,我無法想像,那將是如何單調與空洞的死水!
有些鵝卵石,千年萬代地任流水沖刷著、淘洗著,已被琢磨成極細的石粒,不復當年的面貌了。臨溪濯足,我不禁想起晉代孫子荊〈枕流漱石〉的故事來。(註)
一千多年前,他竟一本正經地為一時的語誤,急作解人。其實,若能掬一捧珠玉碎屑似的細石在手,「枕流漱石」,難道不比「枕石漱流」更有一種出人意表的清麗脫俗嗎?
岸邊,不時有清脆的丁丁之聲傳來,我抬起頭,十分驚訝於漂衣的村婦,正在凸起的石塊上,以短棒搥打衣服。「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在隆隆的洗衣機已然以人造漩渦取代雙手、取代所有搗衣棒槌的時刻,何獨在此寧靜水村,仍保有古樸的溪邊浣衣情趣?
當所有村婦都已挽著竹籃,喧然離去,我才作別橋下的一切,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上來。 不能否認,那樣一個不在案前讀書、也不在街頭奔波的上午,似乎是空白而不具任何意義的,然而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的有意義、有重量的事物已經太多,因此,仲夏的蟬噪,抑或秋晴之中那彎沒有名字的小溪,以及溪底的鵝卵石,它們不為意義存在,卻使我們肩頭、心目中的擔子輕省了許多。
當歲月的溪流已不斷沖走許多模糊的記憶,我卻訝然發現,那個拾得浮生半日之閒的秋日上午,已成為一枚光潔如貝的鵝卵石,永遠沈澱在心底深處。
(註):孫子荊年少時,欲隱,語王武子當「枕石漱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孫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礪其齒。」─見《世說新語》〈卷六排調第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