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隨風飄零的蒲公英16》活著的一天─孟啟超

發布日期:
作者: 黃克全。
點閱率:799

 看來,前一天我送的那罐醃苦螺很合他的胃口,孟啟超終於答應我,讓我陪他過一天日子。
「一天就好。」我說。
「隨便你。」孟啟超說。他身上有股從事諜報工作人員那種特有的灑脫不羈。
清晨四點半。
板橋五權街巷弄裏。
孟啟超住處在窄巷盡頭,是他自己搭的,有樑有瓦。看出我眼中的狐疑吧?他告訴我這可不是違章建築,是民國六十七年,花一萬二買來的地,再花了八千元買建材,一磚一瓦,靠自己一雙手蓋起來的。他說以前房屋旁盡是稻田,水利會的灌溉溝渠貫穿其中。
「剛住的那陣子,青蛙叫得整個晚上都睡不著覺。」孟啟超說:「早了點,先填飽肚子再說,吃飽了好幹活。」他掀開電鍋鍋蓋,盛了兩碗乾飯。又從冰箱裡拿出一根油條,一罐豆腐乳。
「這台冰箱不花我一毛錢,是台貿新村過去那家工廠丟出來,擺在門口,我給載回來。」他把硬邦邦的油條放進電鍋:「熱氣烘一下,配飯最好了。」
主人盛情相邀,而且事先講好要陪他過一天日子,我們兩人便迎著窗口那抹晨曦,一口飯一口豆腐乳和油條,共享這頓令人雞忘的早餐。
「太早出門也不行,會被人當作小偷。」孟啟超講話時,嘴角總帶著一股莫名的輕蔑,不過,這份輕蔑也好,嘲謔也好,似乎針對自己的成份居多些。
一般拾荒者會把平日撿來的雜物堆放在居家附近。孟啟超是個少見的例外,他的住處稱得上潔淨二字,鍋碗瓢盆擺得整整齊齊,屋前屋後也都打掃得乾乾淨淨。用過早餐,收拾好碗筷,他從牆角牽出三輪車,不再說半句話,緩緩蹬著往前巷口走去,開始一天的生計。
依原先約定,我只能在稍遠處跟著他,不能打擾,不能拍照。隨著晨曦破曉,市街慢慢活絡,嗡嗡聲四起,孟啟超的頭臉等身影卻越發冷肅。他像是忘了我跟在身後,兀自踩著三輪車。在哪裡轉頭,哪裡下車,哪裡坐下來喝口水,他的整個拾荒工作的行程顯示出某種節奏。很顯然的,他對這工作已經很駕輕就熟了,因而跟環境有著一份互動。哪裡會有紙板,哪裡會有瓶罐,他都知道。在重慶國中旁住家,有個小姐在樓下喊:「喂,收破爛的,有東西給你。」說完頭也不回地上樓了,孟啟超過去一看,牆角有台舊電腦。他搖搖頭,二話不說,扛起來放到三輪車上。下一站,他來到一家還沒開門營業的電腦店,把那台舊電腦擺在騎樓。這天回來,我忍不住問起這件事,孟啟超回答我,舊電腦根本不值什麼錢,除非修電腦的商家拆一拆,說不定裡面有些零件還可以用。他幫助搬運,只是不想看到到處是垃坡,自己一毛錢也沒賺到,算是「做白工」。孟啟超淡漠地說,我聽了卻不禁苦笑,腦海浮現出先前那位丟棄電腦的小姐的吆喝神情,看來,儘管大家分明知道這群拾荒老人對社會有貢獻,但並不大領情,也不懂得感激他們。
孟啟超一整個上午,在重慶路、四川路一帶的大街小巷間穿梭來往,三輪車上的物品越堆越多,大部分是紙箱,報紙,舊書,小型家電,還有一大綑金屬紅浪瓦,是在一處建築工地撿到的。中午,孟啟超先把這些東西載到專收破爛的中盤商那裡,共賣了三百七十元,回到住處,已經快十二點,我兩隻腳開始有點不聽使喚。
午餐是乾飯,配滷肉罐頭,湯是白開水。孟啟超神色自若,絲毫不覺得怠慢客人。我正要問下午還要出門嗎?電話鈴響了。
「等一下吃飽了過去看房子」。孟啟超接完電話,這樣對我說。
「看房子?」我問:「你要買房子?」
原來,是五權街有位舊識,要裝修屋頂的天花板,要孟啟超過去幫助估個價。孟啟超在這之前,曾經做過七、八年房屋裝潢工作。
「以前在部隊,有個同事是做木工的,家裡的桌椅板凳都是自己做的,我跟他學了一下。」孟啟超說:「從綠島回來,有案底在身,誰敢用你?不得已,我自己開裝潢公司,民國六十九年,台灣房價開始飆漲,我也風光了好一陣子。」
孟啟超和對方約定三點過去估價,所以他決定取消下午的拾荒,我因此乘機和他攀談起來。孟啟超是四川省成都市人,但成都其實也並非他的真正故鄉,他只記得十歲左右那年,父母親帶著他流落到成都,母親在一家中藥舖幫傭,父親四處打零工,沒多久,不知道為什麼,母親突然死在中藥舖子裡,父親登門理論,反被對方唆使人打成內傷,從那時候開始,常咳個不停,手腳也不靈光,零工也不能做,最後,只好帶著他在街頭乞討。父子倆乞丐也沒做多久,父親在一個冬夜裡差他買瓶酒,等孟啟超回到家,發覺父親窩睡著,怎麼也喊不醒。父親死後,孟啟超被孤兒院收容。
「我很懷念在孤兒院那段日子。」孟啟超點起一根香煙:「院長常安排我們去遠足,望江樓公圍,武侯祠,杜甫草堂,百花潭公園,桂湖公園這幾個名勝古蹟我都去過。午餐是自己帶的飯包。成都的甘蔗那種酸甜酸甜的滋味,唏──。」
對日抗戰末期,也是抗日戰爭的最後關頭,蔣委員長號召年輕人加入「十萬青年十萬軍」,孟啟超便和幾個同學相約,一起投效青年軍,那年,他才十八歲。
部隊訓練了三、四個月,便開拔到雲南,加入中國遠征軍行列,西南戰局中,和日本部隊打鬥最激烈的龍陵之戰,他就躬逢其盛過。那一仗,兩軍纏鬥了好幾個月,後來他被砲擊砲彈片擊中腹部,送到昆明後方,才算保住一命。
抗戰勝利,孟啟超被部隊遣散,他回到成都,在附近山區採集各種中藥材,賣給市區的中藥舖,直到民國三十七年底,他搭小江輪沿長江往下游走,來到上海。那時候,上海雖然還沒被戰火波及,但人心已經隱隱然有騷動跡象。共產黨陸陸續續佔領了東北華北一帶,許多國軍部隊都先後撤往這裡,也有部隊先在這裡集結,準備送往華中前線和共軍決戰的。不久,孟啟超聽說有支國軍和一批公務人員要到台灣來,他念頭一轉,決定投軍,跟著部隊搭船來台灣。
「到台灣很容易嗎?」我問。
「那時候華中一帶,政府還保有近百萬的大軍,華北的傅作義也還沒投共,天津也還沒淪陷。大家心想,或許可以和共產黨的解放軍一搏,誰知道後來會兵敗如山倒呢?真的要走,也要往南走,很少有人願意到台灣來。我的想法不一樣。共產黨要渡江還不簡單,長江那麼窄。台灣海峽可就不一樣了。」孟啟超說。
孟啟超隨部隊來到台灣,駐防在嘉義、高雄一帶。民國五十三年,他擔任少尉情報官,被遴選為敵後工作人員,潛赴大陸搜集情報。他們這一批人共有十五人,一年後,回來的只剩下他一人。他上岸回金門當天,全島交通管制,蔣經國在太武山金防部親自接見他,詢問大陸方面情報。蔣經國隨後要他再潛回大陸繼續諜報工作,孟啟超拒絕了。
「你不知道,那邊的生活太苦了。」孟啟超說:「有時候躲進山裡,一躲就是半年,過的生活像野獸。」
蔣經國命令孟啟超立刻回大陸敵後,兩人一言不合,在小房間吵了開來。孟啟超那時候年輕氣盛,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順手拿起桌上一個墨水瓶,往蔣經國迎面扔去,不偏不倚,砸中了蔣經國的額角,血冒了出來。
「這一扔,我就到綠島報到去了。我在綠島一關就是十年。一直到民國六十四年才放出來。」
孟啟超平淡地說,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從綠島回到台灣,他在高雄夜市擺攤子賣香蕉,後來才北上到板橋、新莊、三重一帶的夜市給人僱用殺蛇、賣蛇肉蛇血蛇湯。
「我在大陸山裡頭學來的本事。」孟啟超自嘲地說。
那段期間,孟啟超認識了一位寡婦,叫阿清。阿清帶了個十一歲的男孩,在夜市擺攤子賣香腸,姿色不錯,引來了登徒子的覬覦。有一回,有個男子借酒裝瘋,對阿清毛手毛腳,把她氣哭了。孟啟超看不過去,忍不住上前,動手把對方教訓了一頓。
孟啟超有自知之明,從不敢對阿清有非份之想。半年多之後,阿清不知道得了什麼急症,死了。臨死前,孟啟超去看她,她已經不行了,抓著他的手,一手指著她的兒子,便斷了氣。孟啟超把這名叫阿義的男孩收為義子,一直撫養到他十九歲高中畢業,入伍當兵為止。
阿義退伍後兩三個月就結婚了,對方小姐是他在軍中期間認識的,娘家據說是台中的望族,總之,是富家千金。那時候,孟啟超已經在撿破爛了。阿義結婚當天,孟啟超還不知情。那天早上,他接到一通電話,是阿義同學打來的,告訴他阿義今天早上要在台北市仁愛路哪家教堂結婚,他不贊成阿義瞞騙長輩的作法,所以私下來通知他。孟啟超有如晴天霹靂,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僱了輛計程車,趕到那間教堂時,結婚典禮正在進行,他聽到風琴的音樂聲,但門口有兩名壯碩的年輕人攔住他,不讓他進去。看樣子是阿義特地設想安排的。
孟啟超以前的霸氣又來了,他出拳去打那兩人,不料反而被對方反扭住臂膀,一把推出門外。他從地上爬起來,這才驚覺到自己已經年老體衰,已經不是以往那個能徒手和敵人格鬥的戰士,或者只憑著一條皮帶,力敵好幾個流氓的壯漢。從那年開始,他死了心,不再去想什麼出人頭地這回事,認份地過他自己撿破爛的日子。
聽完孟啟超此生傳奇般的自述。我感慨萬千,一個曾經為國家出生入死的情報員,最後竟落得以拾荒維生,這非但是個人的悲劇,也是國家社會的不幸啊。為了避免太感傷,我轉移話題,問他那幾年在大陸敵後從事諜報工作的情形。不過,他顯然不願再多重提當年勇,有一句沒一句應答著。我問他在綠島有沒遭刑求過?他笑開了,答說沒有,他犯的是敵前抗命,罪証確鑿,用不著刑求。我又提醒他。可以向政府申請不當判決賠償,他說不想去申請,他看開了,道歉、賠錢對他而言,都已經沒什麼意義。如今,他只想安安靜靜,活一天過一天。
最後,我忍不住問他知不知道阿義住哪裡?目前在做什麼?氣不氣他?孟啟超對這些問題一概以搖頭回應。他說自己已經看開了,這社會無非是以勢利建立起來的;勢利未必不好,勢利也有它的好處,社會的繁榮興盛就是這樣來的。
「只是,有時候想起來,有點冷,有點不值得而已。」孟啟超說,又點起一根煙。
「前幾年,有幾個情報局裡的老朋友打電話來,說他們現在在圓山大飯店喝咖啡,要我過去聚聚。我去啦,那天,我穿著卡其短褲,拖鞋,就上去了。飯店那看門的不讓我進去,裏頭大廳我那些同事看到了,就喊,沒事沒事,讓他進來。旁邊那些客人都往我身上看。我在想,阿義,現在也喝得起這裏的咖啡吧?也難怪,他看見我這樣子,八成也要像那些貴客,皺起眉頭吧?他不認我,不讓我參加他的婚禮裡,也對。」
我忍不住為他抱屈:「怎麼會是對的?他這樣做太不應該了。」孟啟超搖搖頭,不答腔。
「他憑什麼嫌棄你,憑什麼皺眉頭?」我又說:「其他那些客人也是。你在為國貢獻,出生入死的時候,他們在哪裏?躲在後方享福,現在倒來嫌惡你?不值得。」
「值得,值得。」孟啟超這時又回過來安慰我,嘴角又浮起一份嘲蔑的笑意:「能穿短褲、拖鞋進圓山飯店喝咖啡,就是值得。」他笑了起來,又告訴我下午不出去撿破爛了。休息一下,他就要去幫朋友看房子。
頌曰:
山的那一頭
傳來堅定、而且明確的
殺伐
 這是好的
至少這份殺戮是
明確的這邊那邊
堅定的一和二、正和反
不像
山這頭
連恐懼也是不確定的
不知子彈來自何時何方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