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是一種安詳的節奏─張國治詩集《歲月彩筆》序
一
1645年,21歲的秀才鄭成功在烈嶼,今天的小金門,起兵抗清,追隨者不足百人,軍費欠缺,他到鼓浪嶼海面,強取了一艘商船的貨款,由此開始,建立了金廈根據地。從樹幟招兵到渡海攻台有16年,正是國姓爺短暫一生中盡顯雄才大略之時,史家總是嘖嘖稱奇,他竟能以金廈這荒涼彈丸之地,借陸上商社港口貿易,蓄養雄兵十萬戰艦千艘。從那時起,金廈開始比肩漳泉,成為閩南近代貿易的新亮點,為閩南身世增添了更多海洋文化的內容;應該就是從那時起,金廈成為一體,開始揚名中國震動海峽。金廈子弟一起守衛自己的土地,與滿州人戰與英國人戰與日本人戰……
1645到1949,整整三百年,金廈唇齒相依水乳交融,所以,作為地域文學,要在金門文學或廈門文學之間作一種區隔是很困難的。但是自1949年以後至少有三十年,金廈成了相互對峙的戰區,並在不同的政治體制、經濟模式和文化氛圍下發展出了形態各異的文學,所以它們又有一些相異之處。
我的記憶中,自孩童時代起,就有兩岸叫陣高音廣播在耳邊;大學時代,我還持槍在海灘站海防哨,雖然只是一晚,而且還心不在焉地與同學一起背誦唐詩;近年來,我多次陪著曾在金門服役或者勞軍的臺灣作家在廈門海邊遙望金門,聽他們訴說當年他們在金門的觀察所裡遙望廈門的感覺;也曾親身進入金門的觀察所遙望自己成長之地──廈門,並推想當年在這觀察所的國民黨官兵遙望故國故土的感傷。三十年在金廈歷史上不過是短短的一瞬,但因為曾是唇齒相依的兩地被撕裂,被推上相互廝殺的殘境,發生了許多悲歡離合甚至是動人心魄的故事。
然而,三十年的對峙只是中斷並無法切斷三百年以來的金廈融合。作為當代人,作為成長於三十年對峙環境中的我們這一代廈門人和金門人,言談方式寫作取向甚至思維概念已經有了一定的差別,特別是當他們踏上對岸的土地,用三十年來生活所養成的不同的眼睛去觀察,他們還是會有新的發現和新的思索,儘管可以「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我們依然會發現,過去那段歷史歲月中的荒謬和無奈,以及在這種荒謬和無奈之中人性的掙扎、人性的堅持和人性的尊嚴;我們更可以感覺,金廈兩地文化的過去以及未來的文化同質性。我想這就是金廈寫作人立足在地,挖掘三百年文化大背景之下三十年風雲變幻的立腳點和著力點。
兩門洞開已經多年,但文學之鏡尚未完全打開,即將出版的《張國治詩集》可以作為文學鏡子,雙方都可以從鏡子中看到自己,也看到對方;看到對方心目中的自己,也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對方。這種心靈之鏡的折射和碰撞必然能夠豐富我們對金、廈半個世紀以來歷史的認識,也能夠豐富我們對特殊情境之下閩南人心靈的認識。
閱讀國治詩作時,不覺有此聯翩浮想。這也不奇怪,國治寫海難,寫南韓遊記,寫現代藝術系列,可以說是個世界詩人;寫「暗暝臺灣新樂園」系列,可以說是個臺灣詩人;而在《風雨航渡》與《殘酷之詩》兩輯中,他更多凸顯的是金門的鄉土味,而在廈門長大的我,也更願意從金廈風雨的背景去解讀他的心聲。
二
「累積著線條/累積著筆觸/累積著色彩/累積著青春/累積著你的/我的 歲月」,國治詩中有不知老之將至的歡笑,有和他永遠天真可愛面容幸福的童心,但也有飽經滄桑的筆觸,那是風霜歲月的累積,不滅青春的累積,只有如此厚重的累積,才有了質樸動人的筆觸,剛柔相濟的線條和濃淡有致的色彩。國治的金門詩篇更是因為累積而顯厚重。
在他的金門畫卷中,我看到了金門的歷史以及從歷史中凸顯出來的金門品格:
一是質樸無華的田園情懷。
國治是熟知現代潮流的藝術家,但骨子裡卻是道道地地的鄉土詩人,他負笈海外都要帶上家鄉的高粱杆,插在陶罐,擺在書房,以解鄉愁。
他也每每不可抑制地要憶及童年的鄉村,那裡有純真的遊戲:
「……拉開,快速滑射 /島上的風也總像/那野放的孩子/在黎明之前/拉長橡皮筋/頑皮的射向木麻黃弦上/每一顆晶閃的露珠/彈落到七彩綺麗/夢的遠方。」《彈珠遊戲》如《丟石頭》「拋出夢的石子/擲得愈遠/理想的遠方愈遠/飛越彈跳的石子/在浪花激起的水面上/劃開貧苦童年歡顏/一圈又一圈的回憶/那是寫在水上的年輪……」
那裡有古老畫卷中最常見的雲霞和炊煙:
「從遲暮的合院灰瓦煙囪冒起/冉冉上升的炊煙/一如母親冬日灶前的呵氣/向燃燒透紅的柴薪吹煽出/貧瘠卻又甜美的地瓜童少/絲絲遊離訴說著/迢遞飄遠的烽火歲月。」「寂涼的合院灰瓦燕尾擴張/縷縷渲開的彩霞/一如母親晚秋素絹的刺繡/向律律交織的彩線穿疊出/單一卻又多色的卡其童少/或如母親碎布縫製的彩被/片片彩豔舖蓋著/溫暖多夢的凍瘡歲月。」
甚至是故鄉最平凡的苦楝,早春中的新葉:「經歷一層又一層寒冬的擠壓/被午後的一聲雷震/爆出於枝枒沉柯之上/用綠的語彙向大地/宣示愛/孤獨的苦楝子/沐浴溼雨中/紛紛墜落乾澀的紅褐土/一如島上鄉民的命運」。
他的田園情懷《一顆米如是說》的訴說中袒露無疑 ,該詩從稻種起筆,「我是一顆種子/在覆蓋著苦難的土地/犁鏟下翻過身子,使勁爆開/從上古穿過漫長五千年/從黑暗中還原成/最醇香最堅實的容顏」;然後成為水稻,「從萌芽到成熟/歷經風霜雨露及鹹鹹汗水/始終與勞動、疼惜鄉土的人們融為一體/我有我的性格/鮮明的綠、燦爛的黃/折腰只為了謙卑/枯萎只為蘊含新機」;最後落實到米,這一粒米,在國治筆下顯出強勁的張力,它卑微但又莊嚴,質樸木訥卻散發甜美芬芳,它只是小小的沉默卻閃射宇宙天機;作者飽含深情地歌頌它是生命的能量,家的象徵,文化傳統的代言人。
這對平凡穀物的頂禮膜拜,表現出農耕民族的文化心理,也表現出農人之子執著根本的樸素之愛,可貴的田野情懷。全詩意念十分單純,意象十分清晰,但兩者交相反射彼此呼應的過程,則錯綜有致,富於張力。不再像老現代詩中常見的那樣,犧牲明朗,贏得緊張。在語彙的選擇上,硬而不生,軟而不爛,形成一種自然而不鬆弛的彈性之美。它講究篇法,而不流於雕琢字句有句無篇。恰如武功臻于化境的高手,不讓人看出他怎麼出手那般,你無法摘句式說出它的妙處,因為它憑藉的是整體的力量,而整體的力量究其根本是一種生命境界。
二是大美不言獨立海天的安詳。
雖然飽經戰火,生命旺盛的金門依舊葆有自遠古而來內蘊不變的一份安詳。國治的詩歌用一種舒緩的與大自然合拍的語調描繪這安詳的美。安詳首先來自遠離工業社會的污染,自給自足的暖暖的寧靜。
「悄悄佇立,足心踩著自己土地/溫潤的觸覺,感受泥土的寬厚與包容/在秋風中,四面徐徐木麻黃吹動/試著來記起一份真實的關懷,試著汲取/內心的溫暖,在島上的紅褐泥土田埂/此刻響過酒釀和收穫的牧歌/暖暖的午後陽光照亮田園/暖暖的安寧,秋暮的/……高粱收割後,露出一排排/殘梗敗穗,千層的蘆葦風中搖曳/緊緊守候著四合院的晨昏/……暮秋裡,群雀撲翅高吭/留著低低迴響,徐徐/繚繞,清寂的地瓜田/海風忍不住歎息,苦楝隨風拍打/玉米田上犁牛牲羊群首偎聚/遠遠炊煙升起,/壘壘的包穀、高粱、花生溢香/緊緊堆積著曬穀場,這是收穫季節/趁著乾燥而冷颼的冬季來臨前/我們總能曬好地瓜籤,高粱兌換/白米好儲冬,磨下包穀糊成糕/至於酒釀後的糟糠,撿剩的包穀/留給一季的豬飼,在轆轤水井旁/趁著海風狂肆襲擊還遠/種幾畦應時菜蔬,翻沙、下種/自足自樂,不必仰賴進出口罐頭」《歸來》
安詳還來自古老的傳統文化,從精英階層直貫民間:
「幽蘭吐納在深井/弦歌不輟,朗讀冊頁傳自古書院/深深與血脈迴響相扣/啜飲鄉野醇茶/文化底蘊與清香自壺香杯底溢出/我夢見,踩在田野狂飆的綠意中/醉臥青紗帳的酒香/與春日的野菜花/蒼挺的苦楝一起歌唱/我拍攝文化的苦澀酸辣/開啟記憶的一扇窗/在古老的牆顏看到許多彩繪/讓夢騎在燕尾馬背/用花崗岩鑿開時光/吹奏出新世紀鄉土曲調/入夜,在廟埕古老靜默裡/聽聞南樂鄉音婉娩流轉/遇見歷史的滄桑無常」《夢境》
安詳無所不在,甚至當他清明面對先人墓地:
「……第四個清明了/我從福州、廈門,趁著小三通之便返金/趕在餘暉中,去看你/因為霧鎖金門,明日仍將返台工作/公墓整潔,花崗石潔淨猶如新砌/斜陽從福德正神身後/柱杖手端元寶間,光芒射進/金門城,民庚辰年伸冬/我端詳碑石刻記/左側白字仳歐陽孺人/懸缺著母親照片/你安祥躺著,等待來日/母親另一側同枕安眠,枕於島上暖暖/落日,習習春風或明朗月光中/撚香向你,我想我沒有什麼要告訴你的/除了那年,寫了一首紀念你的詩/治癒我對你的思念,還入選年度詩選/斜陽下,我並不憂鬱/春風襲拂,海風剛烈如往/除沙,拔除塋前雜草/披蓋五顏六色墓紙/瓶花,一對內地進口石獅守著你/我們兄弟四人燒紙錢/談論連戰六月三日將赴大陸/訪問,以及大陸投資種種/我老埋怨,你不走那麼早/我一定帶你回惠安,你走後/我已經替你走了一趟金廈海域/你如落日一樣沈寂,不語/一樣安祥,不再為病魔所苦……」<清明的詩>
詩中不但採用「安眠」「安詳」,而且用初春的暖暖陽光而非清明的綿綿細雨為背景,用閒話家常班的語氣來烘托出平靜卻綿延不盡的思念和憑弔。
是的,歷史滄桑無常,安詳常常被打斷,近代以降,金門島上,戰火和磨難,紛至遝來,面對一場場的劫難,金門總有憂患中的堅韌,把安詳一次次地重新修復和延續。
安詳來自金門化解災難的定力。
在《落日拒絕隱喻》中,國治謳歌得來不易的和平景色 :「一隻小小螃蟹誤闖伏雷禁區/再也不足引爆一次秋意的感傷/更不理會昨日鐵絲網綑綁重圍/既不心驚也不膽跳,自由橫行/慵懶晾曬解嚴撤軍後的和平黃昏曾經一枚咆哮兩岸殷紅落日/……徒留褪黃檔案供人憑弔,風中傳誦/神勇兩棲蛙人古銅鍊鑄的黃昏/夜黑風高泅泳摸黑登陸的傳說不再/徒留鬼條砦海蚵攀延寄生,孤伶矗立/木麻黃隨風勁搖,晚風襲動浪擺/鸕鶿俱已成群返回木麻黃林上棲息/曾經一水之隔的對岸/越過五十二年鐵蒺藜封鎖對峙/落日終究是落日,兩岸共存地平線端沉落/兩門已對開,戰爭的陰翳從日落方向位移/小三通後,從水頭啟航定期渡輪/來來回回駛入和平碼頭/偶而白鷺趁搭便船偷渡/日出由金門飛往彼岸鷺江/日落歸返吾鄉此岸優雅踱步/進出自由,全不辨關卡險阻。」
但對著料羅灣海面,他難免聽見「波濤洶湧,蒼老的海嘯/穿越時空晦暗,煙硝烽火/踏著雪亮 浪花而來/……」但是他也總是堅信「海島的子民,戰爭迷彩的兒女/以歷史滄桑為書寫……讓野蜻蜓從反空降白樁飛起/並且,在堅硬花崗岩鑿刻永恆勒力/風雲多變,浯潮再起」。他以一個在地藝術家的雄偉氣魄,揮動如椽彩筆,擊破孤島殘破意象,形塑全新的海洋意象,「由戰備道、地下坑道/昏濁、潮溼、糢糊、混亂濃濁筆觸/迎向高粱碩黃、藍天碧野的畫幅/恣意揮灑亮麗彩墨,以新形式語彙/遮蓋戰爭惶惑的迷惑/駐守不再驚惶的田野/以美好畫架寫生,濃烈艷彩/趨趕反空降樁佔據,蠕動的陰影/我們深埋一枚小小美育種子/以孕育一個亮麗美好未來。」
願安詳與金門永久並存。
三
相信大家都會喜歡讀國治《海語》這樣的詩:「年輕的我/沾藍藍的海水為墨/在潔淨無染的白色沙灘寫詩/穿梭流動的椰影/碧綠水層浮潛/遇見意象的潛水艇//年輕的我/以辣辣熱熱的風聲為琴/在綠色的防風林間彈奏/縫銀白色浪花為鞋/於青春的詩海浪中舞蹈。」多少青春飛揚,多少自由快意,盡在海藍林綠之間。
但是,國治詩作中最讓人刻骨銘心一讀再讀不忍掩卷的卻是一些憂鬱略微感傷的詩句:
「年輕的憂鬱在咻咻炮聲聒噪中/成長,夢的距離在琉璃窗櫺遠眺/隔著蘆葦和狼尾,隔著濃濃鄉音/煤油燈蕊焚燒了童年灰黯的色澤/一樣的秋光裡,彷彿看到了/淚裡隱喻的命運,陳年舊宅搖椅中/疲憊身軀」。《歸來》
「風聲在寂寞的流浪中/吹起一條記憶的彈道/母親顛簸/走路的聲音,如早褐發黃的落葉/簌簌飄落在木麻黃/鋪蓋的小徑/宛如一條哮喘多年的/氣管,常年/季節過敏/擴張在我的胸口」《冬日小徑》
灰黯,落葉,疲憊,還有炮聲與淚,殘破的圖景憂鬱的思緒不可抑制地衝破作者力圖彌合傷口縫補歷史的筆墨。憂鬱來自鄉愁,國治自認是一個浪子,有著無藥可醫的鄉愁。他的鄉愁廣大而且深厚,時時襲擾無可救藥:
「自從那年他的眼神被一道海灣地平線強烈灼傷之後,他便每天帶著騷響的鄉愁到處漂泊,每到一個不知名海岸便悄悄拆開信箋上的月光獨自啜影故鄉陳年老酒,沸騰著無可浬計的海之憂傷。(上)